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天下人都告诉我“道”太大了,什么都不像。道并非四不像,而是因为道广大无边,周流天下,无法用确切的名来命之,无法用具体的形来描之(道常无名,大象无形),所以什么都不像。有的人把这句断为“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意思是天下人都认为我讲的道太大了,什么也不像。如果可以这样理解的话,那么“我”之后当有一个相当的词。
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正因为道太大了,所以什么都不像,要是它像什么,那早就销损殆尽了!“细”,与“大”相对,意为不大。道为父为母,只有儿女肖父母的,哪有说父母肖儿女的道理呢?所以,道大而不肖,无法说明它像什么?若肖,则就是不大、不道了。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我有三宝,一直坚持不离并且倚仗它们。
一曰慈,慈即慈爱。爱幼小为慈。对父母孝敬奉养为慈。爱护众生为慈。慈的作用之广大可想而知,佛教里,最高的爱,也是慈。佛之光称慈光;佛之心称慈悲心;佛之度人称慈航。所以慈是老子“三宝”之首。
二曰俭。俭即节俭。俭是仁民爱物的另一种表现,俭也是节制收敛,敬畏天道的表现。所以也相当于老子所言“治人事天莫若啬”之啬。俭以立身,俭以养心。大道至简,大德至俭。
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世人在利欲、权欲、名欲、耳目声色之欲面前,无不争先恐后,无所畏惧,无所不争。一句“不敢”,道尽了一个体道之人对天道的敬畏。不为人先,和不敢为人先,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不为人先是凡事谦让,不与人争,舍己无私,以保风度,以守尊贵,是一种大德的风范;不敢为人先,则体现了对天道自然无为的体悟,以道养心,以道护身,不自视,不自贵,无害人之心,无利己之意,和同万物,是一种大道的风范。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因为慈爱,所以勇敢;因为俭朴,所以广博;因为不敢为天下先,所以能成为万物之长。
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而今舍慈爱只留下勇武,舍俭朴只讲广博,舍后己之宝而为人之先,只有死路一条。有的注家把“且”理解为“并且”,意为“慈”和“勇”“俭”和“广”同时舍去,不妥。因为“舍后且先”,摆明了不能同时舍弃。舍弃慈爱,争之以勇;舍弃俭朴,游交广泛;舍弃后人,诸侯争霸,这也正是老子时代的真实写照。舍弃了慈,就成为不慈之勇,就成了“勇而敢则杀”之“敢”,就变成了草莽之勇、强梁之勇;舍弃了俭德,就成了不俭之广,所见只有声色物欲之广;舍弃了不敢为天下先,就成了名利物欲争夺的先锋,权力地位争夺的霸主。所以,“勇、广、先”均需以慈导航之,以慈护卫之。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慈爱之德,用于战争就能取胜;用来防守就能坚固。“三宝”之中,慈是第一位的。无论战与守,只要坚持以慈爱之心,必得天之救助,必得天之慈卫。顺乎天道之战,其实是战之以慈以哀;顺乎天道之守,其实就是守之以慈以爱。只有这样,战必无患,守必无虞。
老子的“三宝”,充满了辩证法。满怀慈爱之人,无所恐惧,无所惊扰,故而是为英勇无敌;而心无所欲,守道不争的人,却又充满了对天道的敬畏,敛其身,收其心,变得“不敢”为了。这恰恰正是“勇而不敢”的辩证。前者是因为有慈爱之心,所以能勇;后者是因为充满了生长的力量,所以不敢。老子“三宝”,乃不战而屈人之兵,其宝一也;乃慈爱其身,俭心养性,修道全德之宝也。
【核心提示】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小国寡民,正是一种诗意的安居。
诗意安居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今本第八十章)
小邦寡民,使十百人之器毋用。使民重死而远送(徙)。有车周(舟)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食,美服,乐俗,安居。(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帛书本)
老子针对大国统治者讲了很多的劝谕,这一章所讲的则是针对小国统治者而发。
小国寡民。这四个字,让老子背了两千年的冤枉,说小国寡民就是老子的理想世界啦,老子反对发展啦,主张分裂啦,大都跟这四个字有关。老子地下有知,要是听到了这些话,会不会气得从墓地起跳起来,还很难说。其实,老子讲政治,既讲大国政治,也讲了小国政治,甚至相当篇章是对大国统治者讲的,比如“大邦下流”等。然而,春秋时期,天下存在着数百个小小的诸侯国,此时大国征霸刚刚兴起,还没有发展到战国时期七雄并世的局面,不少小国都在各自的地盘里盘算,在大国的夹缝中游刃。
小国寡民,不是讲使国家变小使人民减少,而是说面积小、人口不多的国家。这些国小人少的国家怎么办呢?老子在替他们考虑。小国自有小国的生存空间,小国自有小国的活法。这活法就是: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什伯之器,就是可以供上十人、成百人代用的器物,那么,在国小人少的国家,这样的器物完全可以不需要使用。一般什么情况下使用什伯之器呢?比如鼎,类似我们的大饭锅,不从事集体劳动如修筑宫殿、构筑军事基地,人民就无须服劳役、徭役,各人都在自己家里吃饭,一个小锅一只小碗就可以解决,何劳这些重物?比如,军队,什伯在先秦时期也是军队编制,有什长、伯长、有伍长、有卒长,什伯人之器,也就是武器。那么一个小国何须有军队?即使有军队,又有何用呢?所以老子主张,让这些什伯之器无所用。
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让人民爱惜生命而不愿意远徙外地。古人重安土重迁,家乡意识很强,不到万不得已,老百姓都是不愿意背井离乡,远徙他国。那么,小国的统治者就应该一心一意搞好国内民生,爱惜百姓,减去自己的欲望,珍惜百姓物力,让他们活得自由,活得温饱,活得有尊严,活得还想再活五百年,那么,他们焉能不重视生命,焉能舍得离开这样美好的家乡?
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怕死不搬家,不坐飞机,不坐轮船,不想打仗,这样的事例太多,特别是在高官。为什么?因为他们懂得生命的宝贵,因为他们正在享受生活的滋味,所以怕死,所以贵生。有车有船,宁愿不坐,有盔甲有兵器,宁愿不用,因为生活太美好了。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结绳而用,远古先民在没有发明文字以前,用绳打结以计数,这是一种原始状态。老子劝人复结绳而用,就被众多大家理解为回到原始社会去,是主张不发展的明证。果真如此吗?老子不是白痴,他不可能不知道历史不能倒退,若真是如此,干嘛不劝人不用火?干脆生啖鱼肉?人都回到树上,或者洞穴里去?老子真正的用意是希望回到那种纯朴的状态,就像他喜欢的“婴儿”那样,他不可能不让人长大,始终保留在婴儿样子吧。上古时期书契未有,民心古朴,不追逐欲望,不急急名利,不像后来,物质越丰富,技巧越复杂,人心越混乱。结绳而治,意味着不需用心算计,不用那么多智巧,顺乎天然,自然化成。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品尝甘甜的食物,穿着素美的衣服,居住安适的处所,沉醉文雅的风俗。这样的生活情境,不也正是现代人羡慕向往的吗?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相邻的国家之间,彼此可以相望,鸡鸣狗吠之声,一片和平安逸,彼此互相感通,人民直到老死,也不必相互往来。为什么老死不相往来?因为甘食、美服、安居、乐俗,各人都没有野心,没有欲望,各人有着各人的一片天地,自得其乐,互不羡慕,无须用言语沟通,感应着对方的鸡鸣狗吠,已自足矣。两国之间没有战争,没有怨艾,也无须往来。
国小人少的国家,生活可能比大国要舒适、宜居得多。现代人应该都有切身感受。生活在大都市,居住在钢筋水泥筑成的火柴盒子里,就好比生活在“抽屉”里一样,左邻右舍不知姓名,漠不关心,也没时间没心情关心,出门上街,“享受着”汽车尾气、闹市噪音,一天到晚为生计奔波,为各种欲望奔忙。再看看小城市特别是小城镇的人,又是另一种活法。清新的空气,清净的泥土,清闲的节奏,亲近的人际关系,哪一样是大城市能所比及的呢?大都市特有的效率很高的器具在这里也用不着,让他搬到大城市来,他们还不定愿意离开那里,没有繁多的交通事故、刑事案件使他们感到恐慌,他们吃剩的蔬菜才运到城里,特有的鸡鸣狗叫声让人无不感到温馨。
人活着,不就在乎一种意蕴吗?老子所谓的“小国寡民”,不正是一种诗意的安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