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的时候是柔弱的,死后才变得僵硬;
水性至柔,故能驰骋天下;
风气至,故能深入无阻;
柔弱一点很好,柔弱能胜刚强。
最简单的道理往往最深刻,
老子教我们守柔,
正是守住生命的根本。
【核心提示】
内心柔和如婴儿,心无成见似明镜,为政治国不赖智,男女交合能守雌,心与道通无功利。此之谓玄德。
玄德归道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元)览,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知)乎?天门开阖,能(无)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弗有,为而不恃,长而弗宰,是谓玄(元)德。(今本第十章)
【载营魄抱一,能毋离乎?抟气至柔,】能婴儿乎?修(涤)除玄蓝(鉴),能毋疵乎?爱【民治国,能毋以知乎?天门启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毋以为乎?】生之,畜之。生而弗【有,长而弗宰,是谓玄】德。(帛书本)
《老子》一书以道、德为篇,主要阐述了修心与为政(治国)这两大原理,此处便是先讲到修身的要点,后述为政治国的要领。各三个“天问”。历来对这六句“天问”有着不同的阐释,各说都有异趣,我觉得其中还是李零的阐释最精彩[2]:
我们能负阴抱阳,(紧紧怀抱父母所赐的灵魂),就(能)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骨弱筋柔,呼吸匀停,永远葆有最初的生命力吗?我们能心如明镜,一尘不染,爱民如子,治国有方,却不靠智慧吗?我们能心与道通,豁然开朗,知雄守雌,摒弃聪明吗?
李零把“载营魄抱一”,释为“负阴抱阳”,很通俗也很准确,但他又把“抱一”释为“紧紧怀抱着父母所赐的灵魂”则不免生硬。“载”,一可为发语词,如“载歌载舞”;一可为动词,承载之义。二者都通,但结合先秦古籍来看,作为“承载”更恰当。《楚辞》中有“载营魄而登遐兮”,载就是抱持的意思。“营魄”,既可分开,也可合用。“营”,与“卫”相对,是人生命中的血液与养分,“卫”,则是指人生命的本能活动。“营魄”合称则是“魂魄”之意。古人称“魂”为人之阳神,“魄”为人的阴神。宋儒则把它们称为阴阳二气。“抱一”,有的理解为合二为一,有的则理解为抱持着道,“一”即“道”。其实,很多学者根据“太一”来理解“一”是“道”的别名,是于理不通的。老子说:“道生一”。那么,这个“一”还是“道”吗?那岂不是道生道了?我认为“抱一”应当和“玄同”之义差不多,就是“同一”。“载营魄抱一”也就是负载着魂魄合二为一,也就是负阴抱阳,合二为一。这样,“能无离乎”,就是顺承而来的发问,“(我们负阴抱阳,合二为一,)能永远不分离吗?”
“专气致柔”,帛书本作“抟气致柔”。“专”可通为“抟”。多数人都将“抟”解为“揉合”,气能揉合吗?像女娃抟土造人一样,把气揉合成团?“抟气致柔”之“抟”当理解为“集聚”“凭借”。“气”指心气。集聚心气,或凭借着心气,能使我们内心柔和。但是老子马上来了一个发问:能婴儿乎?意即能像婴儿那样永远葆有蓬勃的生命力吗?
“涤除玄览”,帛书本作“涤除玄鉴”“鉴”和“览”有何不同?有意思的是,现代用五笔打字的话,这两个字的输入法是一样,打出来后必须在二者中择其一。“鉴”是镜子,“览”是观看。镜子本来是用来观看的,所以意思差不多。那么“玄览”“玄鉴”又是什么?是成见,而且是很深的成见。“涤除玄览(鉴)”,就是心无成见,胸勿塞滞。有成见即有污点。所以老子问:涤除心中的成见之后,能做到没有半点瑕疵,一尘不染吗?
“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帛书本作“爱民治国,能毋以知乎?”李零先生特别提醒我们,这里是“国”而不是“邦”。学术界认为,汉以后,因避刘邦之讳,改“邦”为“国”,故对照帛书本和今本,《老子》书中有二十七处这样的改动,如“邦之利器不可示人”等都改为了“国之利器不可示人”。而惟独此处未作改动。不知何故?李零先生未作解释。“能无为乎”,好理解了;“能毋以知乎”是什么意思?是“无知”吗?古代“知”既指知识、懂得,也可通“智”,是“智”的古体。前文多处讲过,老子并非主张无知,反对知识,不是反智主义者。而“智”,既有聪明、智慧之义,还有计谋、机巧等义。老子所主张的“无知”,正是主张反对计谋、机巧。爱民治国,能不使用计谋,不依赖自己的智能吗?这里老子讲出了一个为政治国的深刻的原理,那就是作为统治者,即使是天纵聪明者,也不能轻用自己的智能来处理国家大事,而应该集中大家的力量,综合大家的所思所想来作决断,决不能倚仗自己一人的想法或才能,轻下结论,妄作主张,因为这样做,就是独裁、****。这就是“无为”的真正内涵和旨意。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这一句的理解主要集中在“天门”一词上。什么是“天门”?一说,天门是万物生死之门,同于“玄牝之门”“众妙之门”;一说,天门是鼻孔,指耳目感官对外界的感知。“为雌”,就是守雌、守静。不赞成第一种观点的人认为,既然天门是玄牝之门,也就是雌,又何必再来一个“为雌”呢?其实,这不是叠床架屋。天门虽然是万物生死出入之门,是玄牝之门,但能不能“为雌”“守静”关系重大。此处的“雌”不是作为性别的名词,而是指一种状态,即静的状态。“天门开阖”即指男女交合。男女交合,女子为雌,守静,静而能胜。因此,为雌、守静,就是守道,就是惟道是从。正是前文讲过的,因为“玄牝(之门)”本身不是道。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帛书本作“明白四达,能毋以为乎?”“明白四达”,就是内心明明白白,精神四达开阔。“毋以为”就是“无以为”,就是没有功利目的。既明白四达,又无以为,就是心与道通,心与道合。
“生之畜之”,就是“道生之德畜之”的简化。显然,本章是承接上一章“功成身退,天之道也”而来的。是对天道的进一步阐述发挥,并且把道和“玄德”联系起来。
“生而弗有,为而不恃,长而弗宰也,是谓玄德”。这仍是老子“无为”思想的强调,是“正言若反”辩证思维方式的体现。只不过,老子把这种天道“无为”的精神表现,赋予了新的内涵和意义,称之为“玄德”。
“玄德”,是一种至大至厚的德。《周易》曰:厚德载物。深厚的德,方可承载万物,包容万物,就是负阴抱阳而不离,内心柔和如婴儿,心无成见似明镜,为政治国不赖智,男女交合能守雌,心与道通无功利。可见,这种玄德既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是一种自我修炼的人生哲学。人处世间,诱惑太多,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即使看透红尘也难免心染尘垢;人处世间,坎坷颇多,前程多歧,因缘凑泊,即使气定神闲也难免心滞成见;人生在世,遭遇太多,鸡毛蒜皮,家国大业,即使功成名遂也难免心性柔和。
这些都需要我们更加重视人生修养,用老子的“飞刀”修炼我们的心态,惟道是从,惟德是依。
【核心提示】
坚强=僵硬。人活着的时候是柔弱的,死后则变得僵硬。可见,柔弱方是生命的原生态。
生则柔弱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今本第四十章)
【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帛书本)
返也者,道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楚简本)
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深刻的。老子一个“道”字,囊括了宇宙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老子一个“无为”,引起两千年来多少人的丰富联想和争议。这里,老子仅仅一句“反者道之动”五个字的话,更引起了学者们多少互相论难。
大家都知道,“反者道之动”是一个十分深刻的辩证法命题,总括了老子的哲学思想之基础。但究竟什么是“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孙以楷先生在他的《老子通论》一书中概括了近代以来学术界的三种不同解释,一种解释认为,反,复也,是返无,返本,静极而复;一种解释认为反是相反、对立;一种解释认为反是转化。这里不详述。孙以楷先生认为,三种解释都可取,且互不排斥,并提出,“反”具有上述三种解释的含义。第一,反就是否定;第二,反是转化;第三,反是矛盾发展的动力。这就是说,反,体现了运动的动力,运动的方向和运动的形式。这一解释总体上是不错的。但老子其时,并没有自觉的辩证法体系,他的辩证法是朴素的,不会像孙以楷先生所说的那么精到。那么,此章的“反”,具体是什么意思呢?
联系老子书中所提到的“反”,大体有两处:
一个是“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第二十五章);一个是“正言若反”。
关于第一个“反”,南怀瑾先生的解释最通俗[3]。他结合佛的名号有“善逝”一说来解释,认为,“逝”是向内外四面八方延伸发展,代表无尽无限,形容难以言喻之大。至于“远”,他说无远弗届,四通八届,没有不及的地方,也是无穷无尽的意思;至于“反”,他说,最远的就是最近的,最后的就是最初的,只要神志清醒,好好张眼一看,天边就在眼前。反,似乎就是眼前。此说挺有趣,挺合辩证法的。关于第二个“反”,孙中原先生的解释最全面[4],他列出了老子书中十四个“正言若反”的命题,和十处先贤对“正言若反”的阐释,对它作出了总概括,指出,“正言若反”是老子的一种辩证逻辑思维方式,是相反相为用、似非而是之义。总之,“反是为了正”。
因此,结合老子书中两处“反”字,可以断定,“反者道之动”的“反”,接近于“无”的意思。什么是无?无者天地之始,也就是道运动的开端。无、大、逝、远、反,都是道的运动状态,反,是为了道的运动,没有反,就没有道动。正是指道的存在,似可称之为静,所以老子又讲“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
然而,人们大多把主要精力放在“反者道之动”的理解上,而忽视了对“弱者道之用”的阐释。
什么是“道之用”?朱子曰:中者道之体,和者道之用。儒道之体用不同,即此可见。道既有体有用,那么所谓道之用,当是作用、功能之意。在新儒家看来,道之用是和,在老子看来,道之用是弱。这里的弱的意思,当是指柔弱。所以,老子反复强调守柔守弱。
李零的解释是于矛盾双方中,老子总是取弱势立场。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道总是取弱势立场。但是,这种弱不是无原则的弱,无条件的弱。老子总是把柔弱连用,弱强对立,其意是要显柔避坚,以弱敌强。保持弱势,为自己预留空间。不称霸,有所畏惧,才会最终无所畏惧。
我们且看老子对坚强的理解。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今本第七十六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仞贤(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生也(枯)(槁)。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微细,生之徒也。”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恒。强大居下,柔弱微细居上。(帛书本)
这里,坚强=僵硬。人活着的时候是柔弱的,死后则变得僵硬。万物草木活着的时候是柔和脆弱的,死亡以后则变得枯槁。可见,坚强的属于僵死之状,柔弱的是生长之态。老子从万物与人的生死状态的观察中总结出一条规律,柔弱是生命力的表征,而坚强则是生命力衰竭的表现。孙以楷说,弱是现象,柔是本质,分析得很透辟。人的身体上舌头最软,牙齿最硬,可人一到老年,牙齿早脱落了,可舌头还能曲能伸。这意味着我们不能把柔弱看作为是软弱无力。真正的生命活力就体现在柔上,能曲能伸,能折能弯;所以人能守柔,正是生机活力的表现。战争也一样,用兵喜欢逞强的,往往最先失败,被消灭。这规律应该是普遍的,看上去很美的东西不一定是最有用的,看上去很强大的东西不一定真的强大。楚令尹孙叔敖临终前对儿子说:我死后,大王要赏我一块地,你就要楚国最差的地。按规定,功臣封地两代后收回,但孙叔的地,谁也不要,反而世代相袭。
倒是“木强则折”一句,有些不好理解。木本也属于万物草木一类,老子何以要在“兵强则灭”之后,突出“木强则折”呢?再说“兵”和“木”也不可类比。
不过,有的版本中却作“木强则兵”,还有的版本则作“木强则共”,帛书本则作“木强则恒”。百余年来,学者多采“木强则折”。但不管哪一种,如果按照传统的理解,从整章来看都于义不通。
“木强则折”的“木强”,绝不是树木或木材之义,当理解为质直刚强。自然界中就存在着这样的现象:一粒种子发出的幼芽能够穿透厚厚的土层,相反,一颗刚强的铁钉钻进地里,反而可能折断,这不是质直刚强的易折吗?这也就是“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柔弱的幼芽可以向上生长,强大的铁钉反而下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