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国说:“宣传部已经在做宣传方案了。等局势稍稍平静一些,市里会大力宣传朱全中。中央各大媒体也准备大力宣传几个以身殉职的医护人员。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控制住疫情的发展,缓解群众的恐惧心理。这时候,不好说我们已经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就好比打仗,正在冲锋时,不能说我们已经战死了多少战士,他们死得如何如何有价值,如何如何壮烈。等我们拿下几个制高点,再宣传杀敌的功臣,就更有说服力了。”
丁美玲说:明白了。
张保国说:“药劲上来了,我有点犯困,有些发冷。你再取床被子给我盖上。美玲,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们去平阳大学拍隔离区片子的时候,采访一下张怡,最好能跟她谈点轻松的话题,让她在镜头面前笑出来。爸这些天虽然没问过张怡的情况,可我知道,他心里很挂念这个孙女儿……”
丁美玲一边给张保国盖着被子,一边说:“还有她妈妈也很挂念这个女儿。市长这点要求,我一定满足。”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张保国睡着了。
上午八点半钟,丁美玲和吴东穿着隔离衣,出现在市中区玉林实验小学。选择到这个学校采访,丁美玲也存了点私心。她希望张春山能在晚上的平阳新闻节目里,看到外孙胡君的情况,老院士心里最牵挂的,就是这个小外孙。还有呢,她还想看看两个在这个小学教书的小学同班同学。
学校的情况,出乎他们的预料,已有六七成的学生没有到校上课了。走到教学楼二楼五年级一班的教室外面,丁美玲听到了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对话。这个叫王小琴的老师,小学时跟丁美玲同桌了三年。
王小琴说:“非典‘对中国来说确实是很大很大的灾难,可是,如果我们同心协力,战胜了’非典‘,我们中国将会更加强大。下面请胡君同学和周小丫同学用’如果……就……造几个句子,开始。”
胡君说:“如果没有绵羊的软弱,就显不出虎狼的凶猛。”
周小丫说:“如果没有山涧中的石子,小溪就唱不出如此美妙的歌声。”
胡君说:“如果中国没有两弹一星,她就不算一个强大的国家。”
周小丫说:“你整天就会说打仗,我不喜欢。如果没有太阳的光辉,月亮在我们眼里就会变得漆黑一团。”
胡君用鼻子哼一声:“没劲!不是花草,就是星星月亮。如果美国没有拥有百分之百的制空权,萨达姆就不会被人打得屁滚尿流。”
王小琴和丁美玲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小琴盯着站在门口的丁美玲看一会儿,吃惊地说:“难道……学校有‘非典’了……你是美玲!”朝门口跑去。
“别过来!”丁美玲忙阻止道,“我们全副武装,是怕我们污染了你们这片净土。这些天一直在一线跑,不得不小心呀。小琴,怎么只有两个学生呢?”
胡君叫道:“阿姨,他们都是胆小鬼!”
王小琴说:“不许胡说!从二十一号开始,旷课的学生越来越多。昨天还有十九个,今天就剩俩了。听说都是叫封城的传闻给吓的。要是这样,还不如停课算了。”
丁美玲说:“真是想不到。”
王小琴说:“想不到的事还多呢!前些天看报纸,看到广州一个老太太在广州闹‘非典’时高价买了两百斤盐,我爸我妈还笑。今天,这种事自己也干上了。上课前,我妈给我打了电话,指示我今天必须买到十斤盐、五斤油、一袋米、一袋面、五棵大白菜。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丁美玲意识到抢购风已经不可避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胡君,胡君,你站到王老师身边,对着这个叔叔的镜头,给你外爷、舅舅、爸爸、妈妈说几句话。他们都很想你,又不能回家看你。好了,你说吧。”
胡君故作老练地咳了一声,面对镜头说:“爸爸、妈妈、外爷、舅舅,你们好。我在学校挺好的,小英子姐姐跟我在家也挺好的。请你们不要牵挂我们。我们俩都能吃能睡。我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见舅舅和外爷,看上去你们还是老样子。爸爸也上了两回电视,我都看见了,虽然你穿着像阿姨这样的隔离衣,我还是认出你了,你也是老样子。好多天没见妈妈了,我挺想你的。还有啥事?对了。舅舅,伊拉克战争越来越不好看了,从今天起,我不再给你报告萨达姆的消息了。那二十块钱,你也不用再给了。嗯,当然,你要是需要知道每天抗‘非典’战争都有哪些新进展,咱们俩可以继续合作。我看你也没时间看电视。我呢,还想一天挣二十块钱。阿姨,你说我还应该说点啥?你们在电视台播的时候,帮我把有些废话剪掉。阿姨突然间采访了我,我没有准备。还有,啥时候播,你们给我家打个电话。”
几个大人被小胡君的一本正经逗得笑作一团。又闲扯了几句,丁美玲和吴东匆匆出了玉林小学,直奔平阳市最大的一家连锁超市。
由于平阳市政府早做了多方面的准备,应对措施对路,宣传报道及时,抢购风只刮了两天半,就彻底平息了。市民们在极度恐慌中,两三天里拿出三个多亿,也没有把商场的货架买空,也没有把物价买高。市抗“非典”领导小组用这样的语言在给省抗“非典”领导小组的简报中,评价这次抢购风:“平阳市民的储蓄余额有八百六十多亿元,在三天时间里集中拿出三点八亿用于日常生活用品的消费,不存在什么风险。可以说:这次抢购的负面影响不大。它在客观上,起到了缓解群众对‘非典’的恐惧心理的作用。加上连续三天。平阳市的‘非典’确诊病例都维持在个位数,可以说:平阳市的防疫工作,已经基本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隔离区只是听起来有点吓人。当吴东用摄像机镜头对准隔离区时,他发现看到的场景和普通生活场景没什么两样。生活在静园隔离区的大学生,已显得平静而从容,打球的打球,上网的上网,看影碟的看影碟,看书的看书。他们所受的惟一限制,就是不能越过那条黄色隔离线。
进入红楼隔离区前,丁美玲把刚从商店里买来的一部诺基亚彩信手机,从包里取出来拿在手里。等吴东在张怡住的隔离房内架好了机器,丁美玲把彩信手机递给张怡,说:“你爷爷很牵挂你,他很想知道你每一天的情况。这是他给你买的彩信手机。”
张怡高兴极了,忙把新手机左打量右打量一番:“太漂亮了!请你转告我爷爷,谢谢他。哎,我爷爷自己连一个手机都没有,他怎么能看到我在干什么?”
丁美玲说:“你可以发给你爸爸,也可以发给我。我和你爸爸、你爷爷都在金河宾馆里面办公、休息,天天都能见面。”
张怡看着丁美玲,笑了一下:“也谢谢你。我不知道该问叫你什么。显然是不能管你叫美玲姐。叫个丁阿姨吧,又怕把你叫老了。这个事儿,还挺难的。”
丁美玲红着脸说:“你就叫我美玲吧。”
张怡:“也好。想不到你的胆子挺大……确实,我这些天对美女记者和美女主持人的看法,有了根本的改变。以前,我总把你们看成……”
丁美玲用眼睛笑着:“说吧,不要低估我的心理承受力。”
张怡说:“看成用来吸引男人眼球的花瓶。不好意思,我说话太直了。”
丁美玲又笑了:“没关系。”
张怡说:“摄像师先生,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我要单独跟美玲说几句话。”
吴东说:“你们可别乱走动,别出画面了。”说着,人闪了出去。
张怡说:“我爸挺有眼光,心还挺年轻。你别……我爸跟我妈离婚,我投了赞成票。我想问:你跟我爸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丁美玲迟疑着,没有回答。
张怡吃惊地看着丁美玲,喃喃道:“难道我判断错了?如果我判断错了,请你原谅。”
丁美玲叹口气:“SARS来之前,我们谈过今年结婚的事。现在,这件事不好说了……”
张怡惊叫一声:“什么?”
丁美玲说:“有句古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职业和责任,决定了你爸和我都必须坚守在抗‘非典’的第一线、第二线……万一我们哪一个染上了,又不幸成了那个百分之几……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
张怡说:“这是大实话。”
突然,红楼里有人弹起吉他,唱起了一首改了词的流行歌曲《至少还有你》:“我怕来不及,我要传染你,直到你的喉咙,有了干咳的痕迹,直到你的高烧不能退去,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一起隔离……”男生的声音苍凉、高亢,还有点嘶哑,听上去别有一番滋味儿。
丁美玲笑道:“词儿改得不错,有那么一点自虐,也有那么一点自私,也有那么一点可爱,也算是‘非典’时期爱情的一种吧,可能他失恋了吧?”
张怡说:“听说是的。据说他的女朋友一听说他的宿舍里有人染了‘非典’,当天就坐飞机回上海了。这两天,他改唱了好多首歌。”
男生忧郁的歌声又响起了:“跟我走吧,现在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那是珠穆朗玛,没有‘非典’,不受恐吓,喝点山风,吃些冰渣,不用消毒,不蒙嘴巴,住上十年,晋升喇嘛。”
吴东推门进来:“悄悄话讲完了吧?丁美人,录他一首歌怎么样?‘非典’时期隔离区的情歌,有点意思。”
丁美玲说:“我看还是我们自己饱饱耳福吧。现在仍然需要打气、鼓劲。”
男生用吉他弹了一个长长的前奏,又开口唱道:“萨斯病毒何时了,患者知多少?小楼昨夜又被封,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牡丹海棠应犹在,只是不想摘。问君能有几多愁,最怕疑似‘非典’被带走。”
男生把最后两句唱了三遍,唱得情真意浓的,很能感染人。这屋里的三个人,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张怡正式接受采访时,已经没了笑容,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忧伤。丁美玲临走时,张怡说:“听姑姑说:圆圆还在危险期,我很担心……如果你有机会进病房见到她,请你给她拍张照片发给我。我想看看她的样子。”
丁美玲回到金河宾馆,忙把录有张怡和胡君镜头的带子翻录到一盘家用带上,放给张春山看。
张春山看完,笑道:“家和万事兴啊!你把几千块钱的礼物记到我的名下,像是个不错的主意。看来,我得备一份价值一万块以上的礼物补给你。胡君这个小毛头,小大人似的,真是爱煞人呀。”
丁美玲笑说:“那我又赚了。”
张春山也笑说:“我总不能让你实赔吧?”
两人正说着话,丁美玲的手机响了,是她三哥丁国昌打来的。丁国昌让丁美玲出去一下。
兄妹俩隔着四号楼前的黄色隔离带子,相距五六米远站下了。
丁美玲问:“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丁国昌说:“电话里说:哪有见面说过瘾?”说着,把口罩取下来了。
丁美玲说:“三哥,你快戴上。”
丁国昌很不情愿地戴上口罩:“我是想让你看见我的表情。张院士在电视上说了,在野外活动根本用不着戴口罩。美玲,药全卖光了。”
丁美玲淡淡说:“你可别再折腾了。”
丁国昌伸出一只手,说:“美玲,除了咱们的十万块本钱,净赚了这个数。我跟你嫂子商量了,给你十万。晚上你能不能回家吃顿饭?我好把钱给你。”
丁美玲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别说这钱了!我现在染没染上病,谁知道?再说:都忙成啥样了,我咋回去吃这顿饭?你回去吧。”
丁国昌挠挠头:“庆祝我们这个小家步入小康的家宴,缺了你这个头号大功臣,总是显得没劲道。美玲啊,你在咱们江阴街,又多了一个女英雄的名头。妈说她早上去厕所,都有人给她让茅坑了。你看,你硬是回不去,真是美中不足啊。”
丁美玲敷衍两句,抬脚进了四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