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美玲一看张春山的眼神,知道张春山是不会让自己费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写的万言书躺在抽屉里过一夜了。直觉告诉她,这份录入时让她几次流下眼泪的长文,很可能会改变H省的历史。她很高兴自己成了这篇长文的第一个读者。同时,她又对不可知的结果,生出了深深的忧虑。这篇名为《一个中国老知识分子关于应对SARS危机的几点意见》的文章,内容早已不只于防疫。文章把危机信息阻断的危害,提到了阻碍中国现代政治文明的制度建设的高度来认识,已经够尖锐了。文章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尽快向全社会公开疫情,政府应该免去一些公开隐瞒疫情官员的职务,以重新取信于民,这种力度已经不能只用尖锐二字形容了。巨大的反弹力,会不会伤害张春山呢?丁美玲判断不出来。张春山还在文章里分析道:如果党和政府对目前面临的SARS危机认识不足、处置不当,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将遭受重大损失,中国的社会发展将会出现停滞、甚至是倒退。因为向世界、向本国人民隐瞒重大疫情,是闭关锁国者通常的做法,是愚民政策的常见表现形式,这么做违背了全国绝大多数人的意愿,损害了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不利于现代政治文明的建设。文章还说:在信息时代,在全球一体化的时代,这种愚蠢的做法,注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这些话让人有振聋发聩的感受,同时也能让人心惊肉跳。尽管丁美玲有诸多的担忧,但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劝阻张春山。
晚上十点钟,楼外面响起了万富林的喊声:“放风了,放风了。探监了,探监了。”
张保国心想,做个万富林这样的人,真的很幸福。这世上仿佛没有让他忧愁伤心的事儿。悲剧性格的人,一生会少享受多少快乐呀!
六个人并排出现在楼门口橘黄色的灯光下。张春山的花白头发在灯光的照射下,衍射出一种圣洁的光芒。丁美玲仿佛脱尽了小女儿形态,周身散发出母性的安祥。胡剑峰和吴东也像是变了一个人,看上去竟像是长高大了一些。两个做服务工作的小姑娘,脸上已无前两天的慌张甚至是恐惧的神态,眼睛里扑闪出的东西虽不能说是视死如归,但也是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了。张保国觉得这种变化有点儿奇特,有点儿不可思议。
万富林说话了:“看来这与世隔绝,也有与世隔绝的妙处,可以踏上得道成仙之路。爷们儿成了高僧,姑娘们都成了仙女。赶明儿,我也带着我那个半老徐娘到‘非典’病房走一遭,来这里过几天隔离的日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
张保国问:“爸,你有什么……”
张春山说:“保国,当初你步入仕途,我没投赞成票,可也没有阻拦。我这一辈子,虽然也得过很高级别的荣誉,但确实没有体会过权力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虽然我当过平阳医大的校长,但我从来只把大学校长看成一个大教书匠,而没有把它当成个官位。你从正科级的县团委书记,走到今天省会城市的常务副市长,不容易。”
张保国说:“爸,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张春山严肃地说:“如果你也认为必须改变目前的局面,同时你又心甘情愿地在这个时候选择做一个另类的官员的话,你就跨过你面前的隔离带子,摘掉你的口罩,进来吧。”
两边的人都愣住了。
张春山继续说:“不过,你也可以选择离开。你这么选择了,我也不会怪你。西方有句古话说:谁也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人都是现实的人,官员更是现实的人。我理解所有的人,当然也理解官员。你是我的儿子,也是政府的中、高级官员。现在这种局面,也不是一、两个人形成的。它很可怕,但绝大多数人都在沉默着、等待着、忍耐着,也在期待着。可是,只靠一个蒋彦永呐喊一声,是不行的,尽管这第一声呐喊弥足珍贵。同时,因为蒋大夫的耿直,他的说话方式不是特别讲究,其眼前的影响力就打了折扣。所以,我认为必须有更多的人站出来喊,用喊声提醒众人,国歌里那句词远远没有过时,中华民族确实又一次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要喊了。我想在我们内部喊。因为我坚信像我们这样的强势政府,只要认识到了危险的存在,应该能在短时间内扭转局面。我明白,血统论在中国只是市场有些萎缩,我这么做注定会影响你。但我不想放弃。我叫你来,其实还想用另一种办法,这种办法就是父子共进退。我单干,也可能会伤及你。你我一起干,我们可能一起完蛋。你选择吧。”
张保国听得热血直往上涌,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我一直认为这三纲有它可取的东西,这个东西叫秩序。爸爸,能被你选成助手,我感到很荣幸。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跨过这条线。”
张春山用略带失望的口气说:“我不可能给你三、两天考虑时间。如果没有奇迹出现,发现我市SARS疫情的那个伟大的医生朱全中,很可能……我不能等待。”
张保国说:“我只要你等两个小时。我要亲自带八十名公安干警去查封两个娱乐场所,对这两个地方进行隔离……”
张春山马上说:“你是对的。我等你。”
张保国和万富林离开了。
两人上了奥迪车,万富林问:“你知道老爷子的方式有多生猛吗?”
张保国答道:“不知道。”
万富林说:“忘了哪位伟人说过,古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看三十年也不成。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可爱,也可敬,就是认死理,一根筋,不知自我保护,几千年来演绎出了多少让人扼腕叹息的故事啊。屈原说了一辈子真话,怀王一句也听不进去,屈原只好投江了。司马迁呢,替人说了一句公道话,叫皇帝给阉了……”
张保国白他一眼:“少给我掉书袋。”
万富林说:“不只是掉书袋,有些血腥气还能闻得到。”
张保国说:“正是这些奋斗和牺牲,铸成了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你不要劝我了。从明天起,你忙你的去吧。”
查封两家娱乐场所,进行得很顺利。
夜里十一点半,张保国走进了三号楼。四个人都在小会议室里等着他。
张春山把材料递给张保国,说:“你先看看。然后,我们把它递上去。”
张保国仔仔细细地看着。
张春山在会议室里来回走着,自言自语道:“孤独是恐惧的源头,恐惧是死亡的先声。是走向团结,还是走进孤独,SARS让我们必须做出选择。不,不是选择。买萝卜,还是买白菜,也是选择。SARS让我们必须做出抉择。”他停下来,看看丁美玲,“孩子,把这句话加在文章的最后:是走向团结,还是走进孤独,SARS让我们必须做出抉择。”
张保国看完了,说:“爸,怎么办?你说吧。”
张春山说:“复印若干份,消消毒,你跟我一起,去找在平阳的每一个省领导。”
张保国说:“我刚刚听说:张裕智书记和郭怀东省长,正好晚上都回到了平阳。”
胡剑峰看看表说:“十二点多了,明天早上送不行吗?”
张春山说:“现在就去。今晚必须让书记和省长看到这份东西。如果他们明天不表态,明天晚上我们直接去北京。”
父子俩出了三号楼,看见万富林站在奥迪车旁。
张保国有些感动:“你这是何苦啊!”
万富林笑道:“一个两院院士,一个副市长,去省委、省政府上书,应该坐奥迪车,应该有个专职司机。”
25
省委大院后院,松柏林立,绿草如茵。草坪上摆着蒙着白布的桌子和椅子。初升的阳光唤醒了栖息在松柏树上的鸟儿,新的一天开始了。
张春山和张保国每人套着三个口罩从奥迪车上走下来。万富林看见********张裕智、省长郭怀东只是戴了个普通口罩,迎面朝张春山和张保国走过去。
张裕智远远地就向张春山伸出了手。
张春山意外地看着书记和省长。
张裕智把右手一直伸在张春山面前,说:“张院士,是走向团结,还是走进孤独,SARS让我们必须做出抉择。我们选择了团结,握手吧。”
张春山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张裕智有力的右手。
郭怀东省长说:“张院士,请。子夜一点半,裕智同志给我打了电话,问我睡了吗?你说我看了你写的万言书,能睡得成吗?你请坐这里。两点半,裕智同志主持召开了常委会。凌晨四点半,其他同志都按常委会的布置,各忙各的去了。裕智同志认为还很有必要跟你见个面。保国同志,你也坐下吧。别站着。”
张裕智在张春山对面坐下了,顺手摘下自己的口罩:“张院士,刚才我戴着口罩跟你握手,是表示我对科学的尊重。现在我必须把口罩取下来,因为我是********。至少,我应该在全省八千万人民面前,表现出对‘非典’疫情的藐视。如果我戴着口罩抛头露面,明天,口罩恐怕要涨到一百块钱一只了。”
郭怀东也把口罩取了下来:“张院士,你也把口罩取了吧。”
张春山说:“我还是戴着吧。我去过病房,见过六十多个SARS患者。”
张裕智喝口茶水:“言归正传吧。首先,我要做个检讨。平阳的‘非典’疫情扩散,我应该负主要负责。差不多一周前吧,汪副省长给我打电话说咱平阳可能有‘非典’了。当时我没有重视起来,反而在电话里说:北京的疫情控制得很好,平阳怎么会有呢?你们可要弄准了。他们再给我汇报,已经是前天的事了。我这个********没当好。”
郭怀东说:“我这个省长,也难辞其咎。三号那天,我带考察团到了温州。五号,省卫生厅黄厅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们已经断定平阳有了‘非典’病人。我呢,也没重视起来,在电话里说,你们慌什么?三月初北京都有了,现在也才有十几个。唉,大意了。”
张裕智说:“该我们负什么责任,我和怀东同志一定负,这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是党、政一把手嘛。不过,造成目前的被动局面,也与疫情来得太突然、来得太不是时候有关。中央很早就开始关注这次疫情了。春节前后,广东闹‘非典’时,我们就公开了疫情。记得二月中旬,《人民日报》就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广东地区发生‘非典’型肺炎疫情的消息。这条消息介绍了这种病的主要症状,公开了广东的发病人数和死亡人数。所以,指责中国政府故意隐瞒疫情,是毫无道理的。只是这个对世界、对中国本身的警告,没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这十来年,新型疫病太多,什么疯牛病,什么口蹄疫,都在这世界上引起过局部恐慌。最后呢,除了一些当年发生的贸易战,这种病直接造成了哪些危害,谁都记不清楚了。所以,听到‘非典’,我心里想:不就是一个流行病嘛。再说,广东闹了一、两个月,只传染了三百多人,北京闹了一个多月,也只有二十来人得病,确实很难让人特别重视。咱们省一年死于癌症的人,就有十几万。”
郭怀东插话:“去年是十四万八千多。”
张裕智说:“非典的传播途径独特,确实没引起上上下下的重视。它来得也真不是时候。北京的第一例病人是三月一号确的诊,三月三号开全国政协会议,三月五号开全国十届人大会议。这两个会的重要,就不用我说了。三月十八号人大闭幕。按惯例,接着就要调整省市领导班子。说实话,在北京开人大会议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在H省工作。人大会议闭幕刚刚两天,伊拉克战争又爆发了。这可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中国没法不重视。这场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现场直播的战争,进行得太快了,战局一日三变,中国必须在第一时间作出正确的判断,作出正确的决定。中央领导的忙碌,可想而知。还有,第一季度,中国的GDP增长率,达到了百分之九点九,创了近十年来的新高。咱们省的GDP增长,第一季度达到了百分之十点七。这么好的局面,肯定应该继续保持。所以,我在中央开会后,就在北京留下来了。留下来干什么?我想请一些经济界的专家来咱们H省,帮咱们审一审咱们的五年计划。所以,怀东同志就带了个团,到温州考察去了。咱们省的民营经济,近两年走势良好,今年初又出现了突破瓶颈的迹象,这时候去温州这个全国民营经济发展得最好的地区取点儿经回来,很有必要。”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张春山说,“不说这些了。我说这些,决不是要开脱什么责任。”
张春山说:“张书记说的都是事实。”
张裕智说:“所有的客观原因,都无法帮助我们度过眼前这场危机。对任何政府来讲,人民的生命安全,都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现在,六、七十个国家对中国人入境做了特别限制,国际体育组织纷纷取消原定在中国的国际比赛,世界卫生组织对我们好几个城市发出全球旅游警告,出发点只有一个:人的生命至高无上。因为种种原因,现在群众对政府的不满情绪加重,群众的恐慌心理也变得严重了。这些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中央已经下定决心,准备采取非常的手段,扭转目前的不利局面。正如张院士的信中所说的:坦然面对危机,正确认识危机,从容应对危机,动员一切力量、团结起来度过危机,迈过危险区,抓住好机遇。政治一定要透明,疫情一定要公开,人民的生命安全一定要得到保障,行政方面存在的弊端一定要根除。这四个一定,是昨天夜里常委会定下来的防‘非典’、治‘非典’方针。好在,我们还没有死亡病例。”
张春山说:“今天凌晨三点二十分,一个叫刘彩珠的女病人,病死了。凌晨五点二十七分,省第一人民医院的传染科主任朱全中医生……也走了……”
郭怀东失口轻声“啊”了一声,之后稳定住声音问:“是不是你在信中提到的那个朱医生?”
张春山仰着头,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