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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美玲和吴东扛着摄像机走到省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口,两个保安把他们拦住了。丁美玲软硬兼施地说了半天,保安只回答一句话:院里有规定,谢绝任何新闻媒体采访。
正僵持着,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医生走出来了,很不客气地说:“又是你们!你们专门拍这些在这院子里输液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平阳市电视台,管得太宽了吧?”
丁美玲也来气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里的病人难道不是平阳市的市民?你看看你们为病人提供的什么医疗条件?”
白大褂也不生气,伸出手说:“想进来采访也可以,先让我看看省卫生厅开的介绍信。”
丁美玲正要回击,手机响了,一看是台长的号码,赶忙接了:“台长,我们在省第一人民医院门口,他们不让采访了。你说什么?平阳出现了抢购板蓝根冲剂的现象?不可能吧?好,我听你说。嗯,嗯,好吧。怎么会这样呢!中央台连战争都直播了,我们不过是……好,我们服从命令就是了。”挂断手机,看着白大褂说,“我们不进去了。大夫同志,作为一个记者,作为一个公民,我想给你们医院一个忠告。正在世界流行的SARS,是靠飞沫传染的。一个月前已经收治了SARS病人的北京,离平阳只有几百公里。SARS病人的早期体征是发烧、干咳。你们这样给这些发热病人治病,万一遇到了SARS,会出现什么后果?你想想吧。”
白大褂笑了起来:“谢谢你的忠告。我也送给你一个忠告:一个中国的新闻记者,若是相信网上的谣言,可要当心饭碗。我再纠正你一个说法:北京只有十几个‘非典’病人,没有你说的什么SARS病人。”说罢,转身走了,边走边对两个保安说,“把门看好了,院长要是在电视上再看到咱们医院的画面,当心你们的饭碗。”
丁美玲气得直咬牙,却找不到发泄对象,想了一下,拨通了张保国的电话,打机关枪一样扫出一梭子:“你知道吗?我现在成个罪人了。这算什么事儿!群众最关心的事,不让报道,要我们记者干什么?”听了一会儿,又说,“好好好,我听你的。是的,要顾全大局。是的,要考虑到公众的心理承受力。是的,不能造成市民恐慌。是的,不能好心办坏事。是的,我应该遵守新闻纪律。没什么,可能是这几天我上网上多了,看到省第一人民医院这个平阳的顶级医院这样处理发热病人,我开始杞人忧天了。遵命,我不会在医院到处乱窜的。”
吴东问:“我们捅娄子了?”
“还是个不小的娄子。”丁美玲说,“傅台刚刚挨了市长、副市长、部长的训。也怪了,媒体上早说过板蓝根对防治‘非典’作用不大,为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大家还是要买板蓝根?”
朱全中肩挂一个中号旅行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扬扬手打招呼:“美玲——”
朱全中在北京读研究生时,丁美玲在北京广播学院读书,两人在同乡会上相识,回到平阳后常有来往,挺熟悉。
丁美玲迎过去:“朱医生,你出差了?”
朱全中说:“算不上出差。我只是想挪挪窝。用了三天调休假,到北京挣表现去了。”
丁美玲问:“你要往北京调?”
朱全中摇摇头:“不是往北京调。能调到市传染病医院,我就满意了。张院士和胡主任一直很担心SARS入侵,做了不少工作,我也想出点力。我有很多校友在北京各大医院工作,知道真相……”
丁美玲忙问:“你问到什么了?”
朱全中叹着气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公布出真实的疫情。北京绝对不止二十来例SARS病人,死亡人数早超过三个了。地坛医院有三、四十个,解放军三零九医院有五、六十个,北京的SARS患者,肯定早超过一百人了。唉,怎么这么多人输液呀?”
丁美玲伸手朝院子里一指,说:“你去问问吧。发烧咳嗽的特别多。我也很担心,昨天做了个新闻特写,我们今天还挨批评了。你进去看看吧,病人太多了。”
朱全中大步走了进去。
吴东说:“美玲,回去吧。别为了报道一次流行性感冒,真把饭碗给砸了。”
丁美玲想得可没这么简单,她必须学会站在张保国的立场上面对一切问题。她拨通了张保国的电话:“占用你几分钟时间,给你报告个情况。省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科的医生朱全中,刚从北京了解那里的疫情回来,他说北京的SARS病人已经超过了一百人。但愿咱们这一、两千发烧病人,得的都是上呼吸道感染。”
两人刚拦下一辆出租车,丁国昌从另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了,喊着:“美玲,美玲,你等一等!”
丁美玲问:“三哥,你有什么事?”
丁国昌跑过来,说:“我追你们追了几个地方。美玲,你过来。”把丁美玲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音,“你给三哥说实话,咱们平阳是不是已经有‘非典’了?”
丁美玲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
丁国昌说:“我猜出来的。今天一大早,来药店买板蓝根的人特别多,都在传咱们平阳也有这种病了。”
丁美玲想了想,说:“你就安心卖药吧。有人买药了,你还跑啥跑。”
丁国昌探究似地看着妹妹:“药当然要卖了,可怎么个卖法就有个讲究了。中国的事,三哥懂。譬如说炒股票吧,其实炒的就是内部消息,没有消息乱炒,肯定赔钱。”
丁美玲急了,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扯那么远干什么?我们忙着呢。”
丁国昌又仔细看看丁美玲,说:“美玲,这半屋子板蓝根冲剂,可有一半是拿你的钱买的,卖不出去我可没钱还你。”
丁美玲朝他翻一个白眼:“你不是说买药的人很多吗?”
丁国昌凑到丁美玲耳边说:“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说。咱们在荷花池药材市场不是也有个摊位吗?如果没有‘非典’,我就把这些板蓝根全部拉到批发市场,原价卖了。小赚一点儿没问题。我已经转了好几个药店,这东西走得挺快。”
丁美玲撇撇嘴:“那你还啰嗦什么!还不赶快去卖?”
丁国昌着急了,拉了丁美玲一把,说:“现在卖,不是卖不起价嘛。国营的、私营的都有货嘛。可是,要是真有‘非典’呢?咱要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这两天一包也不卖,等别的店都断货了,不是可以大赚一笔了?你说:咱这儿有没有‘非典’?我知道这非同小可,不能乱说。你看,网上说北京都变成个大医院了,可咱们正式公布的却只有一、二十个病人。到底哪个是真的?所以,我说这个内部消息就显得特别重要了。你不好直说,你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丁美玲瞪了三哥一眼,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以为我是谁呀!我要是知道平阳有‘非典’,能不给你说吗?能不给家里人说吗?我又不是亿万富姐,还等着你把钱还回来结婚用呢!”
丁国昌,溜圆了眼睛,说:“你们结婚还用花你的钱呀?这妹夫随便掏一把,房子车子都有了……”
丁美玲皱皱眉头,冷笑一声:“你以为全中国的官都是贪官呀?现在平阳是没有SARS,可照这样下去,SARS肯定会光临平阳。我刚刚才知道,北京的SARS病人已经超过一百了。从媒体上看,北京对进出人员,并没做任何限制,也没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平阳离北京不远,SARS传过来太容易了。”
丁国昌乐得一拍巴掌:“这就是最好的消息呀!好,我就赌它一把,再捂它几天。美玲,赚足钱了,三哥一定给你好好搞几件嫁妆。”
兄妹俩在医院门外分手了。
这时,朱全中在住院部普内科二病区医生值班室看着两张X光胸片和两个病历本,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子。
值班男医生问:“小朱,你怎么了?”
朱全中的声音都变了,问:“这两天,这两个病人的白血球都这么低吗?”
值班女医生回答:“是的。昨天,我还以为是化验室查错了,昨晚和今天早上,又查两遍,还是这么低。肺炎患者的白血球一般都在一万六到一万七之间,这两个病人确实有点怪。抗生素用量已经不低了,可就是退不了烧。”
朱全中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问:“病历上为什么没记下病人的流行病学史?为什么不问问他发病前两周内是否密切接触过同类病人?为什么没问他们,两周内他们到没到过北京和广东?”
男医生想了想说:“他们都是前天从门诊转来的,又都是通过院领导转来,所以就没问这些。再说,从前天晚上开始,上呼吸道感染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这么办的。前天,按他们的症状,还用不着住院。”
女医生看朱全中两眼发直,也有点儿慌了:“朱医生,难道你怀疑他们得的是非典型性肺炎?”
朱全中又问:“医生和护士接触过他们之后,有没有咳嗽发烧的?”
女医生摇摇头:“不太清楚门诊那边,病房目前还没有医护人员咳嗽、发烧。”
朱全中问:“病人的亲属呢?”
男医生答道:“这个没有问。”
女医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朱全中:“朱医生,你……”
朱全中用手指指着X光胸片,说:“我刚从北京回来,知道这种病的临床表现。高烧三十八度以上,咳嗽或者呼吸加速、气促、呼吸窘迫综合症、肺部罗音、肺实体变征,血象低,X光片上,肺部有不同程度的片状、斑片状浸润性阴影或呈网状样改变,抗菌药物治疗无明显效果。这五项‘非典’病人的临床表现,也就是SARS病人的临床表现,你们收治的这两个病人都有。”
女医生“啊”了一声,僵硬地跌在了椅子上。
朱全中叹着气说:“但愿他们没去过北京和广东。”说罢,起身去了病房。
因为紧张和匆忙,朱全中没有顾及自己的安全,忘了找个口罩戴上。
周海涛已经烧得有些神志不清,呼吸也变快了。
刘彩珠一见进来三个医生,埋怨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我说了多少次,钱不是个问题,有什么好药都可以用。你们看看,越治越重了。”
朱全中问:“你们陪护的人,还有最近接触过病人的人,有没有咳嗽、发烧的?”
刘彩珠皱皱眉头:“你这个医生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们家病倒一个,已经够倒霉了。”
男医生说:“问清楚,是想早点治好他,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说那么多干吗?”
刘彩珠恨恨地说:“他的老婆,他的儿他的女,都没事。至于他前些日子亲密接触过的那些人,是不是遭了报应,我就不知道了。问他吧。”
朱全中俯下身子问:“我问你,你发病的前半个月里,到没到过广东、北京?”
周海涛突然间咳了几声。朱全中这才意识到这么做很危险,退后一步,直起身子说:“王大夫,请你给我、给这位病人拿个口罩过来。你要能说话,你就说话,说话困难,你可以点头或摇头。”
刘彩珠代为回答:“北京、广东他都刚刚去过,贱卖了两百多万元的东西。”
周海涛闭上了嘴,干脆把眼睛也闭上了。
朱全中戴上口罩,又给周海涛戴上口罩,再俯下身子问道:“你去过这两个地方的医院吗?你在那里近距离接触过咳嗽、发烧的人没有?”
周海涛喘了几下,艰难地说:“在,在广州,治,治过牙,吃吃龙虎凤,那天,有个客,客户,发烧咳嗽……”
刘彩珠咬牙切齿地:“真会玩呀!龙虎凤,几龙几虎几凤?丢死人了!”
周海涛用力瞪她一眼,吃力地说:“放屁!龙,龙虎凤,是是一道汤菜,有猫、有蛇、还有老、老鼠……”
女医生听得直皱眉:“广东人可真敢吃!”
朱全中又问:“那个病人呢?”
男医生说:“在对面病房里。”
三个医生和两个护士都出去了。
周飞拉了一下刘彩珠的衣袖,小声说:“妈,不大对劲儿呀。你听,我爸气都出不顺了,会不会……”
见周海涛又睡着了,刘彩珠用鼻子“哼”一声:“好人不长寿,恶人活千年,你爸死不了。把他烧糊涂了才好。小飞,你呀,在这儿也别干旁的事了,过上半小时,你就问你爸别的存折放在哪里,密码是多少。还有,他给小狐狸精的那张卡,也要问出密码是什么。这人烧糊涂了,就跟喝醉了一样,尽说实话。你爸的身份证我已经拿到了。这时候不把这东西弄到手,等他能走能动了,他肯定要去找那个小狐狸精了。”说罢,自己到对面看热闹去了。
周飞点点头,挪把椅子坐在病床边上,取下父亲的口罩,把脸凑过去:“爸,你别睡着了。这医院又催着交押金,我妈又走了……”从口袋里掏出借记卡,“爸,这张借记卡上面有二十万,你告诉我密码是多少?我……”
周海涛又剧烈地干咳起来,睁大眼睛骂道:“王八……蛋!滚!有种,你,你跟你妈合伙,把,把我杀了……想要密码,你,你做梦!留……留给银行……也不给你们……你这没,没心,没肺的,东,东西。”
周飞伸手擦擦沾在脸上的飞沫,笑了一下:“爸,我看你是说胡话了。我没吸毒,没吃******,已经够可以了,算是有心有肺了。我也就是在女人身上花点钱。我原先没想到这女人跟女人不一样,玩多了也上瘾,所以,我真需要钱。爸,我已经叫‘天地英雄’那里的一个小妖精给迷上了,我呢,又不想让她再沾别的男人,已经,已经养她三个月了。明天,我不给她送三万块过去,她就搬出去了。爸,其实我像你的地方更多些,也有点多情。爸,从心里讲,我更爱你一些。我妈呢?给我的都是口头承诺。爸,要不这样,你把密码告诉我,我只取三万块应急,然后呢,我一定帮你跟我妈离婚,让你娶了那个圆圆。爸,你挺有眼力的,这个圆圆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