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H省疾控中心做出结论:杨全智和周海涛,还有一个叫王秀莲的四十八岁的女人,一个叫顾月月的十九岁的姑娘,是H省SARS的四个输入者。杨全智和周海涛被当成上呼吸道炎症患者在H省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留观室输液的时候,王秀莲正在家人的护送下,走进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一周前,她去北京参加了她二哥的葬礼,并在北京医大附属医院的病房里跟二哥见了最后一面。顾月月这时候正坐在北京开往平阳的火车上,离平阳还有一百八十公里。大哥顾月明就要当爸爸了,顾月月奉母亲之命去北京侍候嫂子,谁知住进医院的嫂子嫌小姑子笨手笨脚,执意要婆婆来北京侍候她。几个小时之后,顾月月坐上一辆摩托车,进了平阳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急诊室。这个时候,谁也想不到这四个咳嗽、发烧的病人,会在偌大的平阳市,掀起惊天大浪。
下午三点钟,杨全智躺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普内病区一间向阳病房的病床上,和妻子郝静一起,接待了来探视的第一个客人:黑岭县工商局局长冉启明。冉启明空手而来,临走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号牛皮纸信袋,递给郝静说:“嫂子,没买什么东西,你拿着给大哥买吧。”
郝静用手一捏信袋,说:“冉局长,太多了,我们不能收。”
冉启明说:“嫂子,不瞒你说:若是风平浪静,我一分钱也不留。现在不同了,有人从背后向大哥捅刀子,我不能不管。擦干净裤裆里的黄泥巴,也得成包成包买卫生纸。这两万块,算我表个态吧。现在是荒春,县里也没啥大事,你索性就在这儿多住几天,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小人。”
杨全智淡淡一笑:“收下吧。郝静啊,这次住院,不同往常。谁来看我,拿什么都别推辞。一箱鸡蛋,两包奶粉,一束鲜花,你都要一笔笔记着。过了这个坎,咱们一定要加倍还这些人情。”
正说着,一个留小胡子的小伙子,端着装满日常用品的红塑料盆,扶着一个花白头发的汉子,从对门的病房走进来了。刘彩珠和儿子周飞跟到门口,脸上浮着怪怪的笑意,朝对门向阳的房间打量。
郝静说话了:“唉,唉,谁让你们进来的?”
汉子朝床上一躺:“这张床,我已经睡三十八天了,我不想换地儿睡。”
郝静说:“我们进来时,你们早在对面了。这是医院又不是你们家……”
杨全智干咳几声:“郝静,你跟他们说什么?这些事不该你管。”
冉启明冲出门大喊:“护士,大夫,你们快来呀!”
小胡子骂道:“什么鸟医院!病人是上帝,不是你们想挪到哪儿就挪到哪儿的东西。别以为老爷子好欺负。”
一个瘦护士跑了过来:“十二床,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听招呼呢?是不是要出院了,闲得发慌了?”
汉子指指床头上的牌子:“我睡的就是十二床。活这大半辈子,我都是良民。三十八天了,除了阴天,我天天能在这里看见太阳从那高楼缝缝里升起来。让我去住阴面,我住不惯。”
一个男大夫进来了:“这是医院,你们要讲点儿规矩。医院安排病人住哪里,肯定有院方的考虑。”
正说着,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少妇、一个姑娘和一个小平头进来了。
中年妇女说:“什么规矩?还不是看我家老头子是下岗工人,好欺负?几万块押金,我们一分钱也没少交,凭什么把我们扔到阴面?你们去,把那屋咱家的东西都搬过来。有理走遍天下,我们不怕。好不容易轮到我们住一回单间,你们倒好,先来后到不论,反倒把我们一脚踢出去了。”
走廊里挤满了人,都在看这场纠纷如何收场。在中年妇女的指挥下,几个子女很快把几箱水果、几箱鸡蛋从对面搬过来了。
林副院长赶过来了,简单问了问情况,问:“十二床今天能不能出院?”
大夫说:“昨天都可以出院了。我想着再观察两天更好。”
没等林副院长说话,汉子说:“反正我又没欠医院钱,我今天就住这张床。我想再看一回太阳从那楼缝里升起。”
杨全智笑了起来:“我见过倔人,可没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林院长,唐大夫,就这样吧,让这位老师傅再看一回太阳从楼缝里升起。”
中年妇女不高兴了:“老师傅,老师傅,他有多老?五十八岁能算老?”
杨全智说:“对不起,大嫂。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能住一间房……”
中年妇女正色说:“你说话要注意点,谁跟你住一间房了?”
郝静忙解释:“是一间病房。全智打呼噜,他是怕影响你们休息。”
中年妇女说:“老头子的呼噜我听了三十五年了,不听我还真睡不着。这一个多月,我在家睡觉,还要听他呼噜的录音呢。你可别拿呼噜吓唬我。今晚我也住这间房,住定了。”
这场风波,以杨全智的妥协而告终。
刘彩珠坐到周海涛身边感叹道:“是不是个官儿,到底不一样啊!你到底是男人,我记得十几年前你就说过,光挣钱不看路,挣不到大钱也守不住家业,可惜那时我听不进去。老周啊,等你好了,咱们也为你在政治方面投点资。我们俩就不说了,可为周飞他们,也得做。你也该说句话呀!”
周海涛闭着眼睛,慢慢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只是惦记我收的货款。哼,几十年了,我太了解你了。还有你们俩,跟你们这个妈跑吧,总有你们吃大苦头的一天。刘彩珠,我知道,你杀我的心都有。我告诉你,我是收了一百二十四万货款。你可以去法院告我。”
刘彩珠脸色气得铁青,恨恨地说:“那你就去死吧!”抬腿出了病房。
周海涛睁开眼睛笑了起来,直笑得泪流满面,直笑得干咳得浑身乱颤。周飞和刘燕木然地看着父亲,动也不动。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家庭氛围。
第二天一大早,从黑岭赶来看望杨全智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没到中午,各式各样的花篮已经把病房里的空地摆满了。像是再也受不了这种强烈对比带来的刺激,上午十一点,中年妇女向她的子女下达了结账出院的命令。这个十五岁就进了国棉六厂的女挡车工,原以为有了个开一间汽车修理厂的儿子,家里有了够用的金钱,就能和任何人平起平坐了。看看满屋的鲜花,看看那一个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她有点儿气短了。
十二床一家离开后,郝静把房门关上,凑到似睡非睡的丈夫面前,紧张地说:“全智,收了十一万八了……这……这会不会出事?我真的有点儿害怕。你不是说有人在告你吗?”
杨全智有气无力地说:“把这些钱,单独开个户头存起来。官场的奥妙你不懂。我清楚我的处境很危险。背后整我的人,上面也有人。看上去,他们是在整我,实际上,是有人想整王市长。我不给市长打电话,也不去见他,是在表明我根本不怕别人查,这对王市长也是一种无形的支持。我还是低估了上边斗争的复杂性,这两年做事也太由着自己性子了。我必须走出几步好棋。来看我的人多,钱又拿得不少,至少说明多数人还看好王市长的前途。这样吧,你先到一家银行存个十一万,再到另一家银行存个八千……”
郝静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杨全智自顾自地说:“你先听着。只要我还在住院,以后你每天去往这张八千的存折上存个五、六千,七、八千。我出院后,要把这本存折交到县纪委去。这是我第一次在平阳住院,这么做会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
郝静听糊涂了,问:“都上交了不行吗?”
杨全智伸手轻轻拍拍妻子的脸,笑道:“小傻瓜,那就太多了。住个四、五天医院,收了三、两万块钱,属于人情世故,再多,就脱不了受贿之嫌了。非常时期,做什么都要想仔细了。过了这一关,我们就用不着这样牛郎织女了。还有,我想看看县里主要领导会不会来看我,谁来看我,什么时候来看我。看到了这些,我就能判断出自己的危险到底有多大。”咳了一阵,喝几口水说:“有点不对呀,头疼发热不会这么厉害。是不是药不对症?下午你再去找找林副院长。你告诉他,三天,顶多四天,我必须出院,让他看看有没有更快的治法。”
郝静用报纸把钱裹好,匆匆忙忙走了。
下午两点钟,郑丰圆素面朝天,一身清纯,跟着二哥郑跃华出现在杨全智面前。杨全智一看见郑丰圆,顿时振作起来,先把郑丰圆从上到下、从人到衣服,夸了一个遍。郑丰圆敷衍着,一个劲地使眼色让郑跃华快点把红包送了。
郑跃华把装了三万块钱的大号红包拿出来放到杨全智的床上,说:“杨县长,这个,这个我也没学过医,不知你这病该吃点啥用点啥,这个就让弟妹给你买点什么吧。我回去了。”
杨全智睃了郑丰圆一眼:“小圆圆呀,你这个妹妹当得好,不是亲妹妹,胜似亲妹妹。老郑,你有一个好妹妹呀。老郑,你什么也别再说了,哪里也别跑了,回去等着吧。小圆圆,哥看一眼你,就觉着这浑身清爽。哎,今日一别,不知啥时候还能见到你。”
郑丰圆笑道:“大哥想见小妹还不容易?又没相隔十万八千里。杨县长,你安心养病,我走了。”
杨全智挣扎着想起来,咳了一阵,还是起不来。郑丰圆赶忙去扶杨全智躺下。杨全智紧紧拉住郑丰圆的手,央求着:“没课的时候,可记着来看看哥。”
正说着,郝静和林副院长一起进来了。郑丰圆又安慰杨全智几句,出了病房。
郑丰圆一抬头,看见周飞正靠在对面病房的窗台上朝这边卖闲眼。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径直走了进去。
周飞向前跨两步,伸手拦住了郑丰圆,紧张地问:“你,你想干什么?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郑丰圆冷冷地说,“我给他看一样东西。”
周海涛一听到郑丰圆的声音,猛地坐了起来,眼睛里也有了光亮,激动地叫起来:“圆圆,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