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丰圆说:“你我有不同的过去,也必将有不同的未来。我发愁的东西,你一点都用不着发愁,你发愁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发愁。打个不好的比方,我妈得了癌症,我的生活道路将因此彻底改变,要是你爸得哪怕两个癌症,你的生活道路大体上不会受太大影响。我不用自己的堕落换取金钱,三个月或者半年,我妈将不在人世。你连勤工俭学挣点小钱为你爸送束鲜花都不用,你爸在医院肯定能得到平阳最好的治疗。要是我妈死了,这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对我牵肠挂肚的人。要是你爸死了呢?你也许会得到更多的有力量的人的关心和照顾。等级和区别,才是生活的本质。抽象思维,不是女人的强项,那就说点具体的吧。你和我同去求职,即使我的能力比你强得多,录一个,录的肯定是你。要是把我也搭上了,你我的处境还是不一样。你得到的是尊重、爱护,我得到的恐怕是不停地来自上司的******。说个已经过去的事吧。哪一个学期,你为交学费发过愁?所以。我必须去跳黑舞挣钱,换继续学习的权利,也填饱我的肚子。我的人生轨迹,也因为我这一个行为,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态度:我不认为这社会有什么不合理,我也从来没有因为现在的生活状态而感到羞愧难当。”
“你的心太冷了。”张怡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你还不到二十二岁呀,你怎么能这样?贫困,不能成为不再相信爱情、不再需要尊严的理由。圆圆,你一定要把你的内心弄亮起来、热起来。多多成功了吗?她肯定是个失败者。”
郑丰圆的手机铃响了,她看看号码,继续说下去:“谁能拯救谁呢?自救而已。多多起码没有放弃自救。张怡,我让你看看我面临的另一些真实吧。”把手机放到耳边对着手机说,“是我。你总得让我想想吧?什么?你在校门口?好吧,你到学校大操场南边找我。见面再说吧。”把手机在手里摆弄一会儿,咯咯咯笑起来,“我的大公主,等会儿我让你亲眼见见一个农家出身的女大学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谁要来?是你那个老白马王子吗?”张怡生出了好奇心。
“他在广东收货款,说有了钱才能离婚。”郑丰圆又笑了,“那天晚上,他给我一张牡丹借记卡,说那上面有十万块,叫我拿去给我妈治病。十万?说两万也许我会信。”
张怡说:“你应该看看卡上到底有没有钱。若是有呢?”
郑丰圆冷冷地说:“他是想让我跟他上床!他害我害得不还够惨?他还说密码是我的出生年月日。这种小把戏对我不灵了。不说他了。”
张怡小心问:“在他之前,你有没……”
“别的男人是吧?”郑丰圆说,“在他之后也没有别的男人。我把处女身给他,只是一次赌博。我以为我已经看准了,可惜我输了。”
张怡摇头咂嘴说:“不可思议。不可再生的东西,你竟敢拿来赌!要命的是你今天的态度,无论如何,你也该看看那上面到底有没有钱。如果有钱呢?你不是错怪了他?”
郑丰圆笑道:“我没你这样多情。只有心里有了爱情,才会把什么童贞看得重要。我从来没想过今生今世我能享受爱情。爱情,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放弃改变自己命运的苦孩子来说:实在是奢侈品。一曲十元的黑舞所以能风靡很多大城市,是因为它本质上就是一种性猥亵交易。卖主是那些既想快速挣钱,又不能走到跟人上床这一步的各种女人。至少大部分卖主是抱着这种心理进舞厅的,我也是。买主中的大部分,是那些快到更年期的中年和小老年男人,这些男人一般都有稳定的家庭和稳定的收入,当然还有一个好名声。他决不会轻易加入,哼,加入嫖客的行列。有供有需,这就是市场。得了十块钱,你就得让人亲让人摸!”
“啊!”张怡叫出声了,“不是说是陪人跳舞吗?怎么……”
郑丰圆冷冷地说:“别大惊小怪的。十块钱,也不好挣啊。在里面,你就得遵守这种规则,否则你只能走人。你要想正经八百跳舞,你参加派对好了。男人去那里,找的就是准性刺激。那里跟夜总会惟一的区别是:跳黑舞你拒绝出台,没人说什么,在夜总会你拒绝出台一、两次可以,多了,你就失去了进入这个市场的资格。所以,我现在的处境有点玄。三万块钱的债务,跳黑舞要用两年才能还清。张怡,怎么样?你跟我怎么能成朋友?决定去跳黑舞那天,我就开始认命了。那天,我问你借五十块钱,你说你没有。因为那时我已经欠你两百块钱了。过了一个星期,我还了这两百块。可你不知道,开口问你借钱时,我只剩两块三毛钱和四块五毛钱饭票了!”说到这里,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贷款读书试了几年,名额越来越少,为啥?需要贷款的贫困生,谁能保证毕业后马上能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银行不是慈善组织。鲁迅先生讲: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我怎么老想到鲁迅呢。可能是最近读他读多了吧。更重要的是,鲁迅写出的真实,那才叫真正的真实。琼瑶写那些鸦片,初中我就说那是****。三毛编的那些故事,高中我都知道那是谎言。周海涛跟我跳了二十几天黑舞,后来又以每月一千五为条件,不让我再跟别人跳黑舞,四个半月,只拉过我的手,揽过我的腰,你说:我该不该赌这一把。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是听了周海涛说了他跟几百上千****女的事之后,把我还算洁净的女儿身给他的。他说这些时,一直在我面前跪着。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也不敢说她的先生会忠诚她一生。至少,周海涛那一个阶段,在我面前是个诚实的人。你可能还认为我是轻率。随你吧。你是张副市长的宝贝女儿,我现在给你讲件事吧。你听没听你爸说过十二年前黑岭县的一个小学教师,奸污七个九岁和十岁的女学生被枪毙的事?”
张怡摇摇头:“没听他说过。”
郑丰圆浅笑一下,说:“他不会给自己的女儿讲人间这样的丑行,不,是人的兽行。如果我是个胆小的、逆来顺受的女孩,我就是第八个受害者。在他那个简陋的办公室兼卧室里,九岁半的我反抗了,咬了他的指头,抓破了他的脸,我差点儿被他掐死。结果是,我逃走了,一路尖叫着喊救命,我活了下来,他上了断头台。这个案子是当我们县常务副县长的令尊大人亲自抓的,他应该还能记得这件事。这种事,不常发生。第五第六个受害者,都是在讲台后面,她们几乎是当着我们的面被奸污的。十多年了,有时候在梦里,我还能听到从讲台后面传出来的小女同学被蒙着似的疼痛的叫喊声,还能看见那个老师用力蹬地的两只脚,还能看见同学们一张张恐惧麻木的小脸。所以,直到今天,我从不踏上讲台,从不踏进老师的办公室一步。我怕。顺便告诉你,第六个同学在讲台后受蹂躏的那天上午,也是像这样一个春日的晴天,桃花谢过不久,教室外面,桃枝上有一群群鸟儿在叽叽喳喳叫着,间或还有黄牛哞哞的叫声隐隐传来,真的很诗情画意呀。我的同桌男孩,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歪着头在数桃树上的鸟儿。我前排左边的女同学是第一个受害者,她一直在埋头做作业。我前排右边第二个女同学一个多月前刚刚在讲台后面受蹂躏过,这时候她却能笑出来了。你说:我能不佩服鲁迅先生写的《示众》吗?”
张怡说:“圆圆,对不起,我确实对你了解太少了。我去年为什么对你说谎呢?我为什么对你说我没钱呢?圆圆,真的对不起。如果我没这么做……”
郑丰圆笑笑,说:“你用不着自责。我再给你讲点尾声吧。案子平息后,我们家成了其他受害家庭的眼中钉。有两年,我家根本无法养家禽,一养准死。这种仇恨直到我转学,还无法化解。我转学后,一种传言开始流行,传言说:那个老师其实只坏了郑家的丰圆一个人,这老师把郑家的丰圆搞成大出血,包不住了,郑家才告的,其他的都是屈打成招。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憎恨故乡了吧?故乡在别人心目中充满着诗意,在我眼里,它只是一场噩梦。”抬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平头,穿着灰色夹克衫,走路有些拘束的男人从远处走来,小声说:“张怡,你别离开,他是我远房的堂哥郑跃华,对我们家,对我都有恩,你听听他现在叫我做什么吧。”
郑跃华说了一会儿天气,说了一会儿母校的变化,有些吞吞吐吐了,显然是想让张怡知趣地走开。
郑丰圆笑道:“二哥,这也是你的母校,别拘束,坐下来一起聊聊。张怡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铁得很。当她的面,你什么话都可以讲。可惜你现在只是县里环保局的副局长,不是市管干部,不然的话,张怡一句话,也许就能让你平步青云。”
郑跃华看一眼张怡,笑笑:“那当然,平阳的潭子多大,水多深?等我再进步进步,能高攀上张师妹了,我一定开口。”
张怡敷衍一句:“到时我一定尽力。”
郑跃华看张怡确实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说:“四婶接到你汇的三万块钱,答应做手术了。县医院那边,我也联系了,找了做肺癌手术最好的黄主任。不巧的是,黄主任的老岳母前两天去世了,一家人去四川奔丧去了。手机我已经打了,黄主任说他一定尽力,来平阳前,我已经交待你哥跟你姐做好母亲住院准备,等我一回黑岭,马上住院。”
郑丰圆认真地说:“二哥,谢谢你了。你和二嫂对我们家可算有再造之恩呀。”
郑跃华指指郑丰圆:“又说傻话了。”
郑丰圆说:“好,大恩不言谢。二哥,局长跟副局长有区别我知道,可这环保局和城建局有什么区别,我就不清楚了。你为什么非要当这个城建局局长不可呢?”
郑跃华坦白地说:“都是校友,我也不藏着掖着。环保局,一年的经费是二十二万,城建局,一年的招待费就是四十八万。张师妹,也不怕你笑话,八三年毕业回黑岭,一晃二十年,我是一事无成。达县里庙小和尚多,副科一过四十三,原则上都不再提拔了。今年国庆节我就满四十二了,这次如果动不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年轻时,我的雄心壮志也大得很。这******也开了,中央委员也有我的同龄人了。这横向简直是没法比。”
张怡笑道:“所以,你一定要吃到这顿最后的晚餐,不惜一切代价吃到它。”
郑跃华也笑笑说:“生活是很残酷的,可以这么说吧。世界冠军容国团说:人生能有几次搏。平阳人听说黑岭人为争个副科长位置打个头破血流,肯定会发笑。北京人呢,听说咱H省为争个厅局长位置拼个你死我活,肯定也会发笑。我呢,听说老家村里的人为当个支书、支委用美人计,也笑痛了肚子。人呢,到哪座山唱哪支歌。但在我住的山头上,我一定会把这山的歌唱到高音C。”
张怡说:“你这话蛮有哲理的。”
郑跃华看着郑丰圆说:“丰圆,你哥当村民组长当了两年多,跟我说想干干主管计划生育的村支委。为这事我专门请咱四龙乡的魏书记和白乡长吃了饭,他们已经答应了。魏书记和白乡长,一个好烟,一个好酒,我都给你哥说了。”
郑丰圆拍拍自己的头说:“怪不得。我哥长进不小,给我打电话,叫我到专卖店买四条真中华烟,四瓶真茅台酒。花两、三千,当个管计划生育的村支委,值吗?我寄回去的钱都是借的。”
郑跃华低头说:“这个,这个……张师妹也不是外人,说说也无妨。送烟酒还得找个由头,同时恐怕还得封个一千两千的红包。有我这层关系,封个八百,这事大概也能成。”
郑丰圆惊叫道:“还要红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