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致力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她白天不敢给儿子打电话,生怕影响他的工作,在母亲的心目中,儿子一直是个很刻苦很勤奋的人,说不定他晚上还在办公室加班学习,所以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想不到真的被她猜对了,母亲的骄傲和喜悦通过电波从遥远的山区传送过来。
听到母亲的声音,余致力一下子泪如泉涌,他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母亲。
母亲在电话中说,她很想他,要是他工作不忙,十一长假能够回家的话,问他能不能穿警服回来,“这样,村里的人就不能小瞧咱们了!”母亲在电话中自豪地说。
余致力一下子愣住了,他赶紧止住泪水。他这一辈子似乎都与警察无缘了。他当然不敢把自己真实的境况告诉母亲。只是告诉她,他不能回家了,因为他要在单位值班。公安机关不是一般的单位,每天都要有人值班的,他是新来的,要多值些班。余致力如此解释道。母亲听了,很是高兴:“儿啊,那是应该的,你在单位上好好干吧,过年放假能回来就行了,谈对象的事也要放在心上啊,你现在工作单位那么好,谈个对象应该没有问题的,不过,你的要求也不要太高了。”
“好的,娘你放心吧。”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挂掉电话后,余致力打开老董办公室的门,把那个汇报材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然后带上门,依依不舍地走了出来。余致力趁着夜色悄悄地走出公安厅的大门,站在门口,不禁黯然神伤,心想,我是永远也回不到这个地方来了。
余致力又返身回到了公安厅机关大院。夜深了,大院内几乎没有行人,余致力沿着一条长着香樟的小道从东走到西,又沿着一条长着法国梧桐的小道从南走到北,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感伤,说不清为什么,他竟然对这个机关大院有一种说不清的留恋,但是,他现在就要离开它了,卑微的落叶还能在他的脚下发出自己的声音,虽然微小,但那么固执,那么真实,而他却什么都不能留下。他在北边花园一个角落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入禅一样,忘了时间的流逝。
天很黑,几乎没有月光,从树梢上偶尔传来一声鸟鸣,显得他身处的环境更加寂静和荒凉。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哭声,同时一阵微风吹了过来。那哭声和风声水乳交融,把他严严实实地裹住。
他警觉地站了起来,竖起耳朵,四处张望,他终于分辨出那细细的哭声出自一个女人,在极为微弱的光亮中,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轮廓,就像一朵雾中的花,模糊地呈现在他的视野中。她站在一盏路灯下,他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
“原来是你啊。”
余致力没有想到竟然是他前几天见过的曾诗曼。
曾诗曼停止了哭泣,两个人坐在了一条石凳上。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要,我真的没事,只是心里难过,突然想哭,就哭了。”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我们聊聊好吗,我好想说说话,你要是不来,我真不知道找谁倾诉。”
“好啊,我们聊聊。”
但是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他们谁也不开口说话。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淡淡的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上,地上的影子纹丝不动。
阳光从蒙着灰尘的纱窗透射进来,暖融融地照在余致力沉睡的脸上。这张脸虽不太光洁,但也看不出什么皱纹,也许是沉睡得太久的缘故,长长的睫毛倒伏下来,给人淡淡的忧伤之美。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先是当当当的轻叩,像是有礼貌的探询,尔后是嘭嘭嘭的重响,显然是在用拳头擂门,还伴随着一阵喊叫。余致力终于被惊醒,他的嘴角神经质地扯动了一下。他微微地睁开眼,皱着眉,脸上有着一层明显的不安。
是韩英哲在叫门,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他一直在安慰余致力,并为他担心。
“怎么没有去上班?”
“还上什么班,我一直在睡觉,都不知道白天黑夜了。”
“致力,你不能这样子,还是应该去上班,不能破罐子破摔。”
余致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英哲,我真的怀疑自己,是否有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能力。前天有个同事告诉我,说是处里领导们开了个会,透露特勤的行为属于泄露国家机密,因此而坐牢的可能性都有,二十四处对我作出除名的决定,算是对上头有个说法。”他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有领导正式通知你了吗?”
“那倒没有,可我真是个无用之人,以前我娘告诉我,我老家有人说我读书都读蠢了,在大街上擦皮鞋,弄得我娘眼泪汪汪的,当时我还不以为然,现在,我真的觉得自己连皮鞋都擦不好。”
“致力,你行的,我对你有信心。”
韩英哲安慰道,把随身带着的一个塑料袋子打开,取出几个一次性的饭盒子,里面是五香卤牛肉、虎皮凤爪,还有麻辣香干和炒花生米,都是余致力平素最喜欢吃的,还有红酒。尽管他心情不好,不过看到这些东西,眼睛顿时泛起光来。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没有看到食物时没有什么感觉,如今食物摆在他的面前,引诱他成为一个饕餮之徒,他用手抓起虎皮凤爪就啃了起来,连骨头也嚼碎吞进肚里。
“慢点吃,又没有谁和你抢。”韩英哲笑了起来。
“出生在乡下的穷苦孩子都是这样,生怕到嘴的东西又飞了,所以一生下来就狼吞虎咽的。”余致力用手擦了一下油腻的嘴,跟着笑了起来。
“致力,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最佩服你的是哪一点吗?”
“我不知道,现在我觉得我身上没有任何的闪光点。”
“执著和豁达一直是你身上最优异的品质,在读大学时,我就感受很深,觉得你和别的同学不一样,和我不一样,在那时,我就相信,你一定能出人头地。”
“但是,我现在把什么都搞糟了,就像一个白痴一样。”
“谁没有失误和身处困境的时候呀,关键的是,要在失误的时候总结经验教训,在身处困境时设法突围。”
“我还有希望吗?”余致力痛苦地微闭双眼。
“怎么没有,昨天晚上我看了一本书,是有关人成长的,书中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说一个人一辈子都在成长,哪怕他再老。只是每个人的成长比例在他的生命中都不同,是分阶段的,有的人在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就飞速成长,占了整个成长版图的百分之七八十,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的成长空间只剩下百分之二三十,所以他年岁愈大,成长速度就愈慢,像我可能就是这样的人。而有的人,在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成长缓慢,只占了整个成长版图的百分之二三十,而在往后的岁月里,他的成长速度就会加快,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发展空间会愈来愈大,他这个人也会愈来愈令人刮目相看,而你就是这样的人。”
“我是吗?”
“你是,乡村生活培养了你勤劳、倔犟和质朴的品质,这是最可贵的,而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学习,天天看书。社会生活,特别是城市生活对你来说,还是个深水区域,你很少涉足和潜身其间,照那本书上的说法是,你的成长空间还很大,一开始自然免不了呛水,但经历了几多坎坷曲折之后,你自然就会成熟,就会在大风大浪中胜似闲庭信步。”
一连喝下两杯红酒,余致力的脸红了起来。
“我今后一定要向古代的圣贤学习,学习他们独善其身,尽人事以听天命的精神。”余致力慷慨激昂地说。
“OK。”韩英哲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等一会儿还是去上班,至少去看看,他们要是不接受我了,我再回来,再找工作。”
韩英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点点头。
余致力来到办公室,正好赶上召开紧急处务会议。王秀珍看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通知了他一声,说开会了,也没说要不要他参加。余致力心想,这可能是自己在二十四处开的最后的一个会了,还是参加一下吧,管他呢。于是便走进了会议室,见与会的人一个个心事重重,面露焦躁之色,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示意他什么,便找了一个角落,一屁股坐了下去。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而紧张,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余致力也点燃一根烟,狠狠地抽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面容刹那间被升起的青烟淹没,变得模糊起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老董的开场白,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像以往一样洪亮。不过说完这句话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老董喝了一口茶,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片刻,尔后收了回来。还是不说话,老董又喝了一口茶,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来,他的这口气,就像一线流水,在每个人的脸盘上冰冷地滑过。
余致力很快知道,老董并不是为他的事情而烦恼,其实如果他明智一点,根本就不应该自作多情。杀鸡焉用牛刀,要是想开除他,老董动动嘴皮子就行了,用得着大张旗鼓地开一个紧急会议吗?于是余致力很快变得轻松起来,看着老董慢腾腾地从一本厚厚的书里抽出来一张纸,人们凭经验知道,那是一个通知,还是红头的,他扬着这张纸时,正好一阵风吹过,纸张在他的手中飞扬起来,就像鸟的翅膀拍打着他的手腕,他生怕纸被风给刮走,连忙紧紧地攥住。
通知是厅审计处发来,说是后天就要进行财务大检查,要二十四处做好准备。
除了余致力一个人,另外的人都心知肚明,知道这一纸通知对二十四处意味着什么,于是都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还是二十四处借给李老板六十万元那个事。那个一撮毛是个贼精的人,上次见面,他答应得好好的,可他知道二十四处借给他钱是非法挪用公款,谅他们不敢硬来,还是一直赖着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