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个解放军战士押着二十几个保安团俘虏从西边进了太平镇。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就跟随了上百个。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从前往后挨个盯着俘虏看,看到一半,突然转身撒腿跑走了。
张世俊穿着孝衣神色黯然地往家里走。中原解放军已经占领桐柏县城,上级决定马上建立基层政权,张德威的葬礼只能从简。因为太平镇的周边局势不稳,张世杰只好让弟弟在家守灵,接送前来吊唁的人。他和赵九思在为太平镇建立基层政权忙碌着。
朱见真跟着张世俊走到张家门口:“真对不起!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我二哥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张世俊叫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爹死了!别跟着我!烦!”
一个男子跑过来说道:“朱小姐,有人在抢你们家东西,你管不管?”
朱见真问道:“是真的吗?”
男子说道:“我骗你干什么?你快去看看吧。”
朱见真朝朱家大院方向跑去,钟梧桐背着枪过来了:“见真,你站住!那不叫抢,那是在分你们家的浮财。你要去拦,打死你都不用偿命。”
张世俊疑惑地看着钟梧桐:“二嫂,你……”
钟梧桐笑了笑:“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入了党,当家做主人了。”
朱见真说道:“你本来就是主人……”
钟梧桐自豪地说:“你不是党员,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见真,你要跟我们家世俊好,你就不能管你们家的事。我已经问了上级,你爹,你哥,都属于罪大恶极,叫我们逮住,肯定吃枪子儿。”
张世俊忙问道:“二嫂,见真没事吧?”
钟梧桐道:“这个问你大姐去,她是区委书记。大姐刚刚当了区委书记,你二哥也当了官,比大姐还大的官。”
张世俊吃惊道:“大姐也是党员?”
钟梧桐道:“是啊。赵先生发展她,大姐发展我。共产党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发展起来的。你二哥也是党员,老党员了。见真,你们家可是一个党员都没有。”
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小姐小姐,你快躲一躲吧,有人要杀你!”
张世俊问道:“谁,谁要杀见真?”
中年妇女说道:“仇人呗。去年,二少爷不是杀了几个共产党的伤兵吗?报应来了,柱子的媳妇已经把朱家砸了个稀巴烂。她拿着菜刀,要替柱子报仇。小姐,你快躲躲吧。三少爷,求求你,救救我们家小姐吧。”
张世俊把朱见真推到张家大门里:“别怕,你到我们家待着,别出来。我去看看。二嫂,咱们去看看。”
街西头,镇民们已经把俘虏们围住。一个战士说道:“乡亲们,乡亲们!请你们把路让开!”
一个老头叫道:“别放过这些杂种,这些杀人凶手。”
钟梧桐和张世俊挤了进来。镇民们开始往俘虏身上扔东西。
钟梧桐叫道:“乡亲们,乡亲们,先别打!我是共产党员,是咱们太平镇的妇女主任。你们说,谁是杀人凶手?”
刚才跑走的小男孩拉着一个少妇挤进来,指着俘虏兵说道:“嫂子,他,还有他,去年杀了柱子哥。”
老头叫道:“是他们,真是他们。”
少妇从钟梧桐手中拿过枪,抬手就是两枪,把两个俘虏打死了,俘虏们吓得都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两个押俘虏的战士夺走了少妇的枪,场面一时大乱,镇民们开始殴打俘虏兵。
战士们大叫:“别打了,别打了!我们不能杀俘虏。”
张世杰和赵九思冲进人群。赵九思掏出手枪朝天上开两枪:“住手!你们想干什么?刚才是谁开的枪?”
少妇说道:“我开的。杀人偿命。你一个外地生意人管什么闲事!”
张世杰说道:“他是豫南特委首长!这事真该他管。共产党不杀已经放下武器的俘虏,你知道吗?”
朱见真也挤进了人群。钟梧桐拿回了枪。
少妇说道:“我管他是什么手掌脚掌,我管什么共产党杀不杀俘虏。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张二少爷,你不配跟我说这些!我们家柱子跟你七八年,又跟你爹的干儿子参加了新四军。你说,眼睁睁看见朱国梁这个王八蛋要杀他,你这个东家都做了什么?你做的那叫人事吗?”
钟梧桐不高兴了:“柱子家的,说他们就说他们,扯我们家干什么!杀你们家柱子的,是朱国梁。你可别香臭不分,乱咬人。”
少妇擦擦眼泪,突然从人群里发现了朱见真。她一把从钟梧桐手里夺过枪,转身把枪指住朱见真的前胸。张世杰飞起一脚把枪踢飞,又把少妇扑倒了。枪响了,子弹打在房瓦上。
少妇从地上爬起来:“我要杀了朱家的小****。”
张世俊拉着朱见真,撒腿就跑。两个战士把少妇制服了。
少妇大声道:“你等着,我一定杀了你。”
张世杰把枪捡起来,走到钟梧桐面前,看看钟梧桐微微鼓起的腰身,问道:“从哪弄的枪?”
钟梧桐说道:“发的,区里发的。把枪给我。你们把她放了吧。柱子确实是他们杀的。”
张世杰叫道:“闭嘴!你懂什么?”
钟梧桐看着张世杰叫道:“把枪给我。”
高连升带着两个兵骑马过来了。高连升喊道:“谁在开枪?谁在镇子里开枪?”看见赵九思和张世杰,翻身下马,给两个人敬礼,“首长好!二哥……二嫂……”
赵九思问道:“你们旅也过来了?”
高连升道:“过来了,在县城休整,听说干爹他……还没进镇,我就听到了枪声。”
张世杰道:“连升,正好你穿着军装,你给他们讲讲,这些俘虏该不该杀。”
高连升高声说道:“乡亲们,这些俘虏确实不能杀。确实是罪大恶极的俘虏,杀他,也要经过审判。没经过审判,任何人,都没权杀俘虏。”
人群渐渐散开了。
张世杰说道:“把他们带走吧。”
刘金声跑过来,捣高连升一拳:“****的,野战军的营长可真神气。衣服都不一样。”
赵九思问道:“连升,当团长了没有?”
高连升道:“团参谋长。二哥,我去看看干爹。”
“我妈在后院,你去看看她吧。从出事到现在,她没掉一滴眼泪。”张世杰拽住钟梧桐的胳膊,“跟我回去。”
张若兰穿着孝服跑了出来:“连升哥,连升哥——”她扑过去和高连升拥抱在一起,眼睛里闪着泪花,“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前些天我们去找你,遇上土匪,差点死了。你是真的吗?”呜呜地哭起来。
李玉洁已经在卧室里待了三天了。确实,从她脸上看不出她的悲伤。张世俊一看真有人要杀朱见真,真的害怕了,拉着朱见真回家跪在母亲面前。
张世俊流着泪说:“妈,有人要杀见真。我也想为爹报仇……可是……救救她吧——”
朱见真也哭着说:“伯母,我真的很爱世俊。要不是爱他,我真的想死……”
李玉洁起身把朱见真扶起来:“起来吧,都起来吧。有我在,别怕。”
朱见真擦着泪道:“伯母,对不起……”
李玉洁说道:“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生逢乱世,老爷活了一个多花甲,儿孙满堂,死也瞑目了。你的哥哥保的是蒋委员长,我的孩子信的是共产党,势同水火,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各为其主。我不恨你大哥、二哥。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道理。”
张若兰跑进来喊道:“妈,你看谁回来了?”
高连升跑进来跪下道:“干妈,我回来了。”
刘金声也跟了进来。
李玉洁说道:“快起来,你们共产党不兴这些,讲的是平等。瘦了,结实了。穿上军装,人模狗样的挺神气。”
刘金声说道:“太太,连升挺争气,快当团长了,手下有一千多人呢!”
高连升道:“别瞎说,我是团参谋长。”
李玉洁道:“团长、参谋长,我不稀罕,只要你们活蹦乱跳我就高兴。连升,去看看你娘吧,她的腿不好,天一冷就出不了门。走,我带你去。”
几个人出了门,郭冰雪拉着张万隆过来了。
李玉洁忙道:“冰雪姑娘,你也来了。开泰和宝宝呢?来了吗?”
郭冰雪道:“开泰脱不开身,宝宝闹得很,都没来。我刚替他们给大伯磕了头。我这个二表哥,忒不是东西。他吓跑了,世杰成了共产党的大人物,小万隆回来更安全,我把他交给您了。”
李玉洁朝郭冰雪作个揖:“多谢了。我们家几代人,这两年都烦扰过你们,虽说大恩不言谢,我还是要说句谢谢啦。”
郭冰雪一连鞠了三个躬:“伯母您太客气了。”
几个人正在后院说话,张世杰、赵九思、张若虹和钟梧桐都进来了。
李玉洁道:“人都齐了,老头子也算走得不孤单。世杰,这天下还没一统,防变之心不可无。你爹不入土,总要分你们的心。我的意思是让他早点入土。明早埋人吧。”
第二天一大早,张德威下葬了。
2
张若兰再也不想和高连升分开,葬完父亲,她就收拾了行李准备跟高连升到部队去。张世俊和朱见真也要去。
张世俊追出来说道:“连升哥,你把我和见真带走吧。我们肯定不会给你脸上抹黑的。”
朱见真也说道:“我们都读过大学,野战军肯定用得着我们。”
张若兰也在一边帮腔:“连升哥,带他们去吧。”
高连升说道:“世俊,朱小姐,说实话,我是真想把你们带走。”
朱见真高兴得跳了起来:“太好了。世俊,快收拾东西。”
高连升忙摆摆手:“别,别!有两个我惹不起的人,专门交代,不让我把你们俩带到部队。”
张世俊问:“是谁?”
高连升道:“咱们的二哥张世杰。”
张若兰问:“为什么?”
高连升道:“他没说,他对我向来只下命令,从不解释。”
朱见真问道:“还有一个是谁?”
李玉洁进来说道:“我。我大儿子死了,二儿子交给共产党了,我身边总该留个儿子吧?”
张若兰撇撇嘴:“重男轻女,封建。”
“我不重男轻女,你愿意留在家?”李玉洁把一个首饰盒递给高连升,“这套首饰算是若兰的嫁妆,妈希望你们早点成亲。枪林弹雨的,我不放心。”
张世俊说道:“妈,太不公平了!连升哥不带我,我去找别的部队。”
李玉洁说道:“就是怕你这么干,我才特意吩咐你二哥管着你。”
张世俊急得哭起来:“妈——”
赵九思和张若虹一起走了进来。赵九思道:“挺热闹啊。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没到伤心处。是不是想当兵呀?”
张若虹把手帕递过去:“擦擦!瞧你那点出息!只是不让你去部队,又不是不让你革命。县委、区委,都需要人,特别是你们这些文化人。”
朱见真问道:“也需要我?”
张若虹道:“当然。老赵,你给他们讲讲。”
赵九思清清嗓子:“打仗,只是革命的手段,而不是革命的目的。革命的目的是什么?是建立新中国,实现共产主义。只要你跟你的家庭划清界限,你不但能参加革命工作,表现好了,还能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
朱见真使劲点着头:“我一定好好表现。”
张若虹说道:“好了,从今天起,世俊和见真都归我领导了。咱们这新解放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们跟我走。连升,我不送你们了。好好打仗,争取早日建立新中国。”
李玉洁意外地问道:“若虹,你还是个官?”
赵九思说道:“大妈,你这个女儿很能干,她已经是太平镇区委书记了。很快,太平镇都盛不下了……”
张若虹白了赵九思一眼:“行了,说这么多干吗?”
李玉洁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虹能有今天,全仰仗你赵先生。以后你也不用躲躲藏藏了,要常来呀。”
郭冰雪要回太白顶,赵九思和张世杰把她和四个随从送到淮河边上。
赵九思掏出一封信递给郭冰雪:“我们希望你们早日下山。我和世杰的意见,上面都写了。什么是大势所趋,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用讲,开泰都明白。”
郭冰雪说道:“我尽力说服他吧,争取早一点让他把队伍带过来。他的顾虑很多。”
赵九思道:“有顾虑也正常。我们可以给他一些时间。”
郭冰雪叹口气道:“他这个人既敏感,又固执,说服他吃回头草,不容易。”
张世杰说道:“冰雪,这条路之外,都是死路。早走这条路,晚走这条路,结果不一样。”
郭冰雪点点头:“我知道。”
张世杰叮嘱道:“另外,不要考虑紫云的身份。你转告大哥,去年紫云就托我带话,希望他早一点再投共产党。”
赵九思跟着说道:“紫云真的这么说过。请你和开泰老弟相信我们。”
郭冰雪道:“我相信,你们说的什么话,我都相信。”
张世杰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必须告诉你们。凡是解放区,你们从现在起,最好不要涉足,免得产生误会。”
当天晚上,杨开泰在太白顶认真看了赵九思写给他的信,说:“****豫南特委副书记赵九思,字写得不错。口气蛮大,好像这花花江山已经姓共了。”
郭冰雪叹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态度。”
杨开泰说道:“我说的是事实。没十年八年,共产党坐不了天下。再说,我妹妹是国军上校,招安难道不是一条金光大道吗?”
郭冰雪道:“信不信由你。世杰说紫云让给你带个话……”
杨开泰道:“让我早点投共产党。”
郭冰雪道:“是的。”
杨开泰笑了起来:“张世杰真是用心良苦啊!为了共产党,他可真敢编!国民党军统是个什么组织,张世杰可能还不知道。对党国、对蒋委员长没有绝对的忠诚,能进军统吗?”
郭冰雪提醒道:“你别忘了,当年是谁从日本人手里救的紫云。”
杨开泰道:“我没忘,但我也没忘紫云那一年差点死在张世杰的枪口下。”
郭冰雪道:“至少,赵先生和张世杰没有坑过你。向北几十里,就是共产党的天下。”
杨开泰道:“向南几千里,天下都姓蒋。”
郭冰雪看着杨开泰,摇摇头:“抬这种杠没意思。世杰还有一句话,让我告诉你……”
杨开泰道:“警告我的人不要向北活动。”
郭冰雪冷冷道:“行了。你是当家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杨开泰道:“我会考虑你的感受的。”
“不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认了就是。”郭冰雪朝门外走了。
3
踏上桐柏的土地,周银杏的心已经飞到了太白顶。几年过去,她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递交了到地方部队工作的申请后,周银杏决定先去太白顶看看。她脱下军装,换上一套从房东女主人那里借来的衣服,骑马到了太白顶山脚下。
金贵一听说周银杏回来了,抄小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现在银杏面前。他仔细地打量着已经熟透的银杏,咂着嘴道:“你还活着,真好!为啥不上山?大当家的前些天还在说起你。走,上山吧。”
周银杏笑着用拳头擂擂金贵结实的胸部:“你也活着,不错啊!上山?太白顶上有母老虎。上去了,我一怕叫母老虎给吃了,二怕我把母老虎给杀了!”
金贵惊道:“你,你回来干什么?”
周银杏咯咯笑了一阵:“你说呢?你不知道我这个人记仇?我跟着共产党吃了这么多苦,为的不就是报这个仇吗?金贵,放心吧,我不会动粗的。这次回桐柏,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废话不说了,我问你,你想不想跟我走,跟我参加解放军?不愿意?当了官了?对吧?做了几当家的?娶老婆了没有?”
金贵嗫嚅道:“大当家的待我不薄,我现在是八当家的。老婆没有娶……我也看出来了,共产党已经成事了……你结婚了吗?”
周银杏道:“是个忠臣,我没看错你。我没有结婚。”抬头看见一队人马从山上下来,“大哥来了,看看他舍不舍得把你给我。”
杨开泰下马冲到周银杏面前,仔仔细细看看周银杏:“长大了,长漂亮了,回来了,走,上山吧。”
周银杏平静地说:“大哥,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我只想告诉你,我还活着。当然,我也想看看你活得怎么样。大哥,我在共产党那边混得还不错。”
杨开泰讪讪地笑笑:“看得出来。稳重了,有主见了,像个大姑娘了。”
周银杏道:“老毛病一样都没改,认死理儿,有仇必报。当然,有恩也必报。你是我的恩人,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我欠金贵的,这回想补补。你能不能把他赏给我?手下没知根知底的人,干不成大事。”
杨开泰想都没想,接道:“你身边有个自家兄弟,我也放心了。金贵,你跟银杏走吧。”
“谢谢大哥!”周银杏朝杨开泰鞠了一躬,“大哥,你都看到了,天下马上就姓共了。你打鬼子那些事儿,我们都知道,共产党会把你当朋友的。你的麻烦也不小,麻烦就是你那个老婆。她是国民党参议员的女儿,国民党参议员可都是我们的敌人。大哥,要想跟我们合作,你必须放弃郭冰雪。后会有期。”说完带着金贵走了。
杨开泰回到山上,马上找到了郭冰雪,叮嘱道:“银杏跟着****回来了,她对你……以后,你最好待在山上,出去走动,一定要带上十个八个人。”
郭冰雪淡淡回一句:“不就是一死吗?多大个事儿。”
周银杏回到县城,就去催办调动的事。得到明确答复后,她骑马来到太平镇东边的山上看了看几年没见的太平镇。张世杰可不是好对付的,到他的地盘上工作,只有金贵这个帮手,做不出什么大事。正坐在大青石上乱想,一个黑脸军官骑着一匹枣红马过来了,看看周银杏的背影,又骑马绕到周银杏面前:“小周,真是你?”
周银杏慢慢站起来,仔细看看黑脸:“黑大个儿,不,孟团长,你怎么会在这儿?”
黑脸道:“不当团长了。”
周银杏道:“该叫你孟师长了?”
黑脸翻身下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这条腿废了,没法打主力,当个屁师长。给了一个闲职,桐柏三分区副司令。”
周银杏道:“还是高升了嘛。”
孟副司令道:“算是吧。组织上考虑我人残了,老了,安排我到地方工作,好让我找个媳妇。这是太平镇吧?”
周银杏道:“是。”
孟副司令道:“是个好地方。小周,去年那次我喝酒喝高了,这个……冒犯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周银杏马上想清了利害关系,笑道:“你不说,我早忘了。哪天我要是到了你手下工作,你可别给我穿小鞋。这一带我熟得很,我一定帮你找个好媳妇。”
孟副司令大笑起来:“我这个人,从来不给女同志穿小鞋。你这棵小白杨要是栽到我的一亩三分地里,你要风我给你风,要雨我给你雨。找媳妇的事儿,你可别给我降低标准,得比着你的小模样找。”
两个人说笑着骑马回县城。一路上,周银杏把太平镇的情况都给孟副司令说了。孟副司令死死地记住了张世杰这个名字。
钟梧桐一直为不会打枪苦恼着,便在后院立了一个靶子,一有空就去后院练瞄准。她一练习,引得几个孩子都拿着木手枪,站在她身边学样儿。张世杰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了,看见钟梧桐又和五六个孩子一起练瞄准,走过去没好气地说:“够了!把枪交了,别干什么主任了,好好回来带孩子!六七个孩子没人管,整天放羊行吗?”
钟梧桐小声回道:“谁说放羊了?我如今是党员,成了主人,手里没枪,怎么保卫胜利果实?”
张世杰冷笑一声:“可笑!指望你们这些老娘们保卫胜利果实?别干了……”
张若虹走了过来:“这种话你也能说得出口!有你这种老党员吗?梧桐是我们区委的干部,不归你管。梧桐,收拾收拾,跟我去小王庄。”
钟梧桐朝张世杰笑笑:“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张世杰气鼓鼓冲出大门,差点撞上一匹正在门外晃悠的枣红马。枣红马受惊,尥了蹶子,一个卫兵忙把马拉住,马背上的人这才没有摔下来。张世杰看没出事,继续朝前走,马上的人大叫道:“你给我站住!”
张世杰转过身,上下打量穿着军装的黑脸大汉:“这马胆子也太小了吧!你是哪支部队的?”
卫兵在一旁介绍道:“张同志,这是分区刚来的孟副司令。”
张世杰看看孟副司令:“听说过。是负责搞土改的孟副司令,对吧?”
孟副司令说道:“不错。你是哪位?”
“我是张世杰。孟副司令,我还有急事,失陪了。”张世杰说着,匆匆走了。
孟副司令看着张世杰的背影,冷冷说道:“他就是张世杰?架子也太大了。”
张世杰去总号后院牵出一匹马,刚要上马,看见张世俊和朱见真拎着油漆桶,站在一面墙前刷标语,牵马走了过去。墙上,已有用粉笔勾出的“半年内****桐柏地区”九个大字。
张世杰厉声问:“谁让你们写这些的?”
张世俊得意地问道:“二哥,这仿宋体还行吧?”
朱见真见张世杰的脸色很难看,忙说道:“世杰二哥,是若虹书记吩咐的,错了吗?”
张世杰没搭话,骑着马走了。太平镇外三岔路口,赵九思、曹镇河和刘金声三人牵着马在等着张世杰。刘金声穿着新军装,一脸的兴奋,远远看见张世杰骑马过来,不由自主迎了上去,一句“二少爷”刚要出口,觉着不对,嘴巴张了几张,抬起手来挥了几下。
张世杰没理会刘金声的动作,下马沉着脸问道:“赵书记,有这么干的吗?半年内****桐柏地区,南阳、襄阳、信阳,还在敌人手里呢。这种大话也敢说,也敢写?”
赵九思道:“别跟我吹胡子瞪眼。上级决定,要把这一带搞成解放新区示范区。示范区嘛,自然要带头了,更要抓出个样子来嘛。”
张世杰道:“这周围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不说敌人的正规军和保安团,单说这四周观望的土匪,没八千也有五千。太平镇刚解放,新区还需要巩固,这么搞土改示范能行吗?”
赵九思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不要瞎议论。我要去开军区党委扩大会,会上我会把你的意见转上去。现在,我只能告诉你组织的决定:成立军区特别支队,由你任支队长兼政委,金声同志任副支队长。特别支队的任务是:争取土匪和保安团成员反正,协助地方党委和政府搞好土改。”
张世杰脸色缓了缓:“给我多少人?”
赵九思道:“你原来有二百多人……”
张世杰道:“你抬举我了,这二百多人归金声领导。本人只是一名普通党员。”
赵九思道:“命令一宣布,你就是支队长兼政委了。你这个党员不普通。特委委员,级别不低。除了这些人,再从野战部队调两个连归你指挥。另外,还要给你派一些有特长的同志,帮你组成一个特别行动队。”
张世杰道:“就这点儿人马?”
赵九思把命令递过去:“你张世杰什么时候愁过人手不够?如遇到紧急状态,你有权调动一分区、三分区三所医院的轻伤员参加行动。把命令收好。你办事,我放心。”说完,和曹镇河骑马走了。
张世杰皱着眉头,看见刘金声一脸满足,正在整理着自己的军装,不由得甩了一句:“瞧你那点儿出息!”
刘金声正正军帽:“二少爷,哦,张支队长,听镇河说,咱们这个支队跟分区平起平坐。这么说,我干这个差事相当于副师长,比连升还高一点。”
张世杰道:“能比吗?正规军一个团有多少人你不知道?先把摊子摆开吧。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这个特别支队,也就是一个保安团。”说完,骑上马往镇里走。
第二天早上,淮源盛总号门右面多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桐柏军区特别支队”。小晌午的时候,周银杏和金贵骑着马来到总号门口,刚好遇见已经穿了军装的张世杰从里面出来。
周银杏招呼道:“张二少爷,张支队长,不认识了吗?”
张世杰认真打量两人:“是……银杏?”
“是我。”周银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张世杰,“周银杏、金贵奉命前来报到。”
张世杰看看介绍信,看看二人,没说话。
周银杏说道:“支队长好像不太欢迎我们。”
张世杰忙说道:“别误会。欢迎欢迎。我是没想到军区派来的会是你们俩。”
周银杏似笑非笑地看着张世杰:“组织上知道我的底细。桐柏山的土匪,老土匪,还有老土匪们的压寨夫人,差不多我都认识。譬如说杨开泰和郭冰雪。”
张世杰又看了周银杏一眼,皱皱眉头,扭头朝铺子里叫道:“金声,安排银杏同志、金贵同志住下。你们进去找金声吧。”
4
周银杏朝铺子里走,走几步,扭头说道:“张支队长,我是来帮你的,不是来给你惹麻烦的。”说完,怪怪地笑笑。
看着银杏灿烂的笑脸,张世杰心里咯噔了一下。很多事情都出乎他的预料,难道这就算是革命成功了吗?太白顶的银杏和金贵,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自己的部下!十天前,这个金贵还是太白顶的八当家的,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分地工作很快全面铺开了。张世俊带人在分一大片地,田头上插了许多写有人名的木牌。张世俊手里拿着一沓盖着红章的纸,有七八个农民手里已各拿一张。分地小组又栽下了个地界石,插上一个木牌。
张世俊说道:“李有才,五口人,七亩半。给你证明书。”
李有才惶恐地接过纸:“三少爷,这就是政府给的地契吧?”
张世俊说道:“也可以这么说。叫我世俊,或者世俊同志,别再叫我三少爷。王大声,六口人,该分九亩地。量!”
李有才在一旁叫道:“三少爷……”
张世俊皱着眉道:“别叫三少爷!”
李有才笑道:“一时不好改口。三少爷,这是朱家的地。朱家老爷他爹民国十一年五十大洋一亩买的,他家有地契。万一哪一天,朱家的人拿着地契来找我,可咋办?”
张世俊道:“朱家手里的地契没用了!”
“三少爷,地是好东西,共产党给我们分地,我打心眼里高兴,不瞒你说,昨晚我笑醒了好几回。可是,朱家的大少爷驻扎在襄阳,离这儿也就二百多里,他手下有一千多如狼似虎的中央军……这一想,我这后脊梁就直冒凉气……这地,我还真不敢要……”李有才说着,把手中的纸塞到张世俊手里。
众农民见状,都把手里的纸塞给张世俊,四下散去。张世俊拿着满手的证明,焦急地叫道:“这这这,你们,你们怕什么?回来——这可怎么办?”
张世俊回到镇子里一问,自己家里的地也没分下去。钟梧桐一听说是地契在作怪,跟张世俊一商量,回家把张家的地契偷偷拿了出来,重新去分张家的地。
钟梧桐扬扬手中的纸:“乡亲们,乡亲们,这是我家的地契,你们看看是真是假。”
一圈头伸向地契看,看完七嘴八舌说:“是真的。”
钟梧桐朝张世俊点点头,张世俊划燃一根火柴,把地契点着了,惹得众人一片惊呼。
钟梧桐看着地契烧得只剩一点小纸片,神采飞扬地说道:“这一下你们该放心了吧?这些地是你们的了。”
李玉洁听说共产党要重新分地,就想把家里的地契取出来重新放个地方。她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的,顿时脸色大变,高声骂道:“混账东西!梧桐,梧桐——来人啊——人都到哪儿去了!”抬脚出了房门。
张若虹进了后院:“妈,有事吗?”
李玉洁叫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张若虹说道:“妈,他们都回家了,我让他们走的。”
李玉洁眼睛一瞪:“什么?你把人都打发走了,一个没留?”
张若虹说道:“就剩下个张叔,他死活不肯走。妈,您是明白人。咱们家再用成群的下人,不合适。”
李玉洁瞪着张若虹,把手里的盒子打开:“这里面的地契呢?”
张若虹避开母亲的眼光:“我让梧桐拿的。咱家不带个头,这地没法分。地不分给穷人,还叫什么土改?”
李玉洁手直发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张若虹道:“土改了,这些地契没用了。咱家的地昨天已经分了,可没人敢要。妈,您要学会适应新生活。”
李玉洁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慢慢平息下来:“改朝换代了,我懂。听说你整天带人去杀财主,真没想到啊。”
张若虹道:“我都是按政策做的。妈,外面挺乱,没事你少出门。”
李玉洁把木盒朝地上一扔,丢下张若虹独自走了。
张世杰看不下去了,决定找张若虹谈谈。一见张若虹和钟梧桐进了家门,张世杰就说:“张副书记,你们杀人,能不能慎重点?方圆几十里,有多少罪大恶极的财主,你不知道?”
张若虹淡淡地说:“我们杀的人,都上报有方案,分区孟副司令画过圈。”
张世杰提高了声音:“别忘了,我们的新解放区,只有弹丸之地!你们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吓得上山为匪了?你们……”
张若虹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不出水来,又把茶壶放下:“世杰,你跟我们说这些没用。方针、政策不是我定的。”
张世杰道:“那好,就说说这个家吧。人,你们放了;地,你们分了……”
张若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要想打开局面,只能这么做。世杰,如今的口号是贫雇农打天下、坐江山。你要好好想想。你不好好剿匪,眼睛盯着土改干什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那一摊子事吧!梧桐,咱们做饭去。”
钟梧桐问道:“世杰,你想吃点啥?”
张世杰愤然道:“我不吃!再过几天,你们敢把这房子也分了。”
张若虹停下脚步,扭头道:“必要时只能如此。世杰,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告诉你,全镇甚至全县人都在看咱们家呢!我劝你跟妈商量商量,把咱们家存的钱都分了吧,留着早晚是个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