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正色道:“你懂得什么,不过是少所见多所怪罢了。须知西方也是有占星术的,星相术数,何尝又不是科学呢?”
康广仁在大哥面前,一向是比较随便的。他也不让步,又反问道:“就算您说的有理,那末,在大哥看来,在咱们这些人中间,又数哪个命相最好,最适合出来执政呢?”
康有为摸了摸唇上的八字胡须,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虽天庭敞亮,然下颏较差,并非大贵之相。不过,诸子之中,莹甫、毅甫两昆仲的形象就都是极好的,完全可以入军机,执掌朝政。卓如也是个福气过人之人,将来的前途,正是未可限量。他们三个,比起谭、林二位的骨相来就强得多了。未获重用,岂不令人惋惜?”
康广仁对这种议论,虽然不太赞成,但是,他瞟眼看看徐、梁、麦等人又都是那样毕恭毕敬,侍奉惟谨,谁也不愿拂逆老师的意旨。所以他也只好罢了,低下头去,吃他的肉片粥去了。
恰好这时候,谭嗣同进来了。徐勤、麦孟华、梁启超、康广仁等都起身让坐。康有为也忙命康同璧引谭嗣同到客房中去待茶。直等到康有为等用过早餐之后,杨锐、林旭等也都赶来了,大家才聚集到汗漫舫客房中来吃茶谈话。
康有为首先向谭嗣同询问这次皇上接见的情形。谭嗣同道:“皇上对变法维新之举,决心倒是极大的,只是目前还缺乏辅佐力量。我已向皇上奏明数项:一是拟开懋勤殿,选用十数名精明能干之维新人士,入宫办事,以形成新政中枢。这件事,还要请您和卓如等参加才好,然后便准备开议院、订宪法,逐步推行新政,和英、日一样建立新式的君主立宪国家;一是设近卫军,筹建一支精锐的新兵,拱卫皇上和新政,以弹压旧派势力之反抗。这两件事,皇上虽然都采纳了,不过,在目前武职人员中,竟找不出一个倾向维新,可托以大事的人来,对此皇上感到十分焦虑。皇上特命我与长素先生等商议,要我等火速筹划良策,推荐良材,以分君国之忧而助成维新之大业。”
康有为听后,捻须沉吟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对谭嗣同道:“此事也很容易。想我维新党人中,何等人才没有?难道竟会选不出一名将才?我看,眼前就有一个极合适的人选!”
众人听了,都振起精神,同声问道:“先生说的这人是谁?”
康有为环视了众人一眼,然后才摇头晃脑地说道:“我说的这人,就是目前正在小站训练新兵的袁慰庭袁世凯!你们看此人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小客厅内顿时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陷入于沉思之中。
康有为继续说道:“是的,袁慰庭,这正是一位了不起的新将才。想当年,他随吴长庆去朝鲜靖难,初露头角,就显示了非凡的才能,受到朝鲜国王的赞赏。近来,他在天津小站训练陆军新兵,也都是采取的西式新法,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而且,自甲午战事以来,此人曾多次参加我们的强学会、保国会活动,思想开明,倾向维新,确为吾党同志,用不着有何怀疑。如能将他推荐给皇上,让他训练亲兵,拱卫新政,一定能成就大事,我以为虽比作西乡、板垣之辈,也是毫不逊色的。”
谭嗣同沉思了很久,才说道:“袁世凯这人,嗣同也曾接触过一两次。观他行径,第一次赴朝,举措倒也不错,士民舆论,还是比较好的。近几年来,在小站练兵,也有能声。只是听说他性情强暴,阴险狠鸷,曾因小事惨杀菜农,民间颇有怨言,但不知此人人品究竟如何耳。”
康有为微微一笑道:“杀菜农事,长素不得而知。想他乃带兵之人,律下焉能不严?此类事大可不必去究问的。余观此人,虎头隆准,目光如电,确有大贵之相,将来一定能成大事,复生不必多疑。”
康广仁正在嗅鼻烟,他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站起来反对他阿哥道:“大哥,我看复生的意见值得考虑。向皇上推荐人才,当然要慎重,万一错用了人,岂不坏了大事?杀菜农的事儿,我也听说过的,草菅人命,怎能说是小事?而且,他既在荣禄底下,就难免不与荣禄有什么瓜葛。最好还是先派人去观察观察,摸清了他的底细,再向皇上推荐才好。”
梁启超等听了,都赞成康广仁的意见。康有为也只好决定明日派徐莹甫、即徐仁铸到小站去看看,回来再作决定。说完,他就踅进内室去了。
康有为一走,客厅里马上就热闹起来了。梁启超向谭嗣同建议,主张仿效日本,聘伊藤博文为客卿,协助我国,推行新政,容闳则主张效法美国,先应办好议院,实行全民选举,这是最要紧的步骤;徐勤、麦孟华、杨锐、林旭等也都各有主张,议论纷纷。大家正在高谈雄辩,忽见康同璧娉娉婷婷地走来,对谭嗣同道:“谭先生,家严请您到里间去,有点要事相商。”
谭嗣同跟着康同璧走进内室,只见室内窗明几净,布置典雅,靠里是一张花梨炕,墙上挂的是一幅康有为自写的条幅,写的是他自作的一首七律:
上帝清明阊阖开,纷纭抗议上云台,
啖名岂料皆殷浩,受禄谁能似介推,
玉斧画图分水地,金縢作册隐风雷,
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
书法颇为遒劲。炕前两边摆着一堂盘曲玲珑的树根椅儿,东边靠墙则摆着一张紫榆木大理石台面的百龄台,台上还陈列着不少商彝周鼎,古画珍玩。临窗是一张紫檀木云石书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些书卷。康有为就坐在书桌前面,正在润色一篇文稿。
谭嗣同进去后,康有为一边收拾文稿,一边让坐,对谭嗣同道:“复生,听说皇上九月将去天津阅兵,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谭嗣同道:“此事嗣同昨天已经当面问过皇上,已是确凿无疑的了。”说完,便把他从秦萍口中听来的情况,讲给康有为听。
康有为听了,也大惊失色,叹道:“唉,这情况就更加危急了。如果真是荣禄阴谋,皇上一旦落入他们之手,我等呼叫多年,刚刚才施行起来的维新之业,岂不就会全功尽弃,毁于一旦了吗?”
谭嗣同道:“皇上也正在为此事焦虑,嘱咐我等,速速想法,以防万一之变。”康有为摇头道:“此事已太晚了,京、津兵力已全部落入荣禄手中。今日之势,如欲收荣禄兵权,则太后必生疑虑,荣禄也将铤而走险,激而生变;不收荣禄兵权,则彼有武装,我为徒手,怎能和他相较?九月期近,仓卒间真不知如何是好!”
谭嗣同道:“先生既然力保袁慰庭可用,依我看来聂、董诸军中,也只有慰庭还比较有些维新头脑,形势如此,也只有暂时用他一着了。”
康有为长叹道:“这件事,待明日让仁铸到小站去看看,回来后再说吧。这里,我起草了一份奏摺,请皇上立即迁都上海,以摆脱京城顽旧势力之包围;改维新元年以一新天下人之耳目,变衣裳制度以易旧党之心志。请复生代奏皇上,如能一一实行,我中华之维新,也就大有希望了。”
谭嗣同接过奏摺,又陪康有为讲了一会儿话,才告辞出来,室外众人却都已散去了。他和罗英坐上快车,出了三条胡同,向宣武门方向驰去,刚拐进街口,就见浩浩荡荡过来了一阵人夫轿马,前面顶头是一对虎头回避牌;接着又是几对皂隶,摇着静鞭;然后又有七八个戈什哈,擎着快枪,随后才是仪仗队,举着八面青旗,还有飞虎旗、杏黄伞、青扇、兵拳、雁翎刀、兽剑、黄金棍、皮槊、旗枪等各种仪仗,簇拥着一乘绿呢大轿;左右又有八名西式装备的新兵,背着盒子炮,扶着轿杠,两边警卫,一路威威武武,连声喝道,疾驰而过,往西而去。谭嗣同见这排场,用的都是二品以上总督大臣的卤簿,就知道是荣禄又进京来了,显然是往颐和园去见老佛爷去的。他心中不免暗暗纳闷,直等荣禄的旗锣轿马全部过去了,他们才重新驱车向城南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