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英高兴地走出去，很快就带进了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后生。这后生穿一件已经洗白了的月白竹布长衫，肩头、袖口上还都打着几处小小的补绽；四方脸上长着一对微微向上倾斜的、浓黑的剑眉和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一笑便露出一口洁白闪亮的好看的牙齿；只是面色苍白，略微显露出一些菜色，显然是一个贫寒人家的子弟。这一青年进屋后，见了谭嗣同，先从从容容地作了一个长揖，向谭嗣同请了安，才站起身子说道：“事儿太急了，不得不深夜前来惊扰先生，还请七先生原谅。”
谭嗣同先要他坐下，又仔细打量了这青年一遍，才缓缓问道：“我与小哥素不相识，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紧之事？”
那青年回道：“小的姓秦名萍，乃是前门广福靴鞋店的学徒。咱爹爹原是靴鞋业合美会的头人。光绪八年，合美会的工匠们游行示威，罢工请愿，与靴鞋业众老板操纵的财神会争斗，受到官府压制，气成了病。光绪十一年，合美会的工匠们又和玉器业的工匠兄弟们联合起来，要求增加工价，罢工请愿，再次遭到九城御史的弹压，我爹爹也被抓去毒打，一命身亡了。幸亏合美会众同业热心照顾，我们兄弟才得以在靴鞋业找到一碗饭吃，找到一条活路。这些年来，我们靴鞋、玉器两业的工友们一直是抱得很紧的。我们这两行，又都是与紫禁城、内务府有联系的，经常要承制内廷供奉的靴鞋玉器等，所以与那些内务府人员、钦衣监的太监苏拉们常有来往，消息也最灵通。今天午后，我听咱师兄说，他那位在玉器坊当掌作的岳丈，最近从内廷某位公公那里听来了一件新闻，说是因皇上受了康有为的蛊惑，要学人家洋人，尽废祖宗成法，搞什么维新，近日又撤换了礼部六堂官，听说还要把六部九卿全都废掉，所以许多王公大臣都跑到颐和园去，向老佛爷环跪哭诉，请求老佛爷作主。还有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荣禄向老佛爷献了一条毒计，提出要在今年九月，请皇上奉老佛爷到天津去阅兵，只要把皇上骗出了皇城，到了天津，就可以在那里实行兵变，废除皇上，请老佛爷重新出来，垂帘听政了。皇家的事，咱们工匠管不了。不过，小英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您又是英子的亲人，也就如同是我的亲人一样。我又听说，您谭先生是天地间难得的一位爱国爱民、清白正直的好人。知道您的人，都是很景仰的。听说您明朝就要进宫去了，小的恐怕先生不明此情，误入虎口，所以特地深夜前来，冒昧求见，还望先生原谅和三思。”
谭嗣同听了，心头猛地一怔。他停了一会儿，才郑重地对秦萍说道：“感谢你的关切。对你的心意，我是很感激的。不过，我个人是算不了什么，不足道的。民运国脉才是大事。你刚才讲的这种事情，尚无确凿依据，而且关系重大，不宜随便乱讲。希望你，还有小英子，从此刻起，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及此事，懂吗？”
秦萍和罗英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会心地点了点头。谭嗣同才笑着对罗英道：“好哇，你到北京来，结识了这样的好朋友，为什么事先也不给我打个招呼？”
罗英笑着还未回答，秦萍已经抢着回话道：“七先生，这可不能怪小英兄弟。想我不过是一名贫寒无知的小工匠，哪里值得向您谭先生提起？”
谭嗣同摇手笑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工匠怎么样？工匠里面也有不少俊才异人嘛。公输般是木匠。嵇康是铁匠。我们湖南近来就出了一位有名的芝木匠，大号齐璜，表字白石。他那一手好字画，差不多的读书人，还赶不上他呐。好，不谈这个了。夜色已深也该宵禁了。你就在这里住一晚吧！欢迎你今后常来走走。”说完，便要罗英带秦萍到隔壁房里去歇息。
秦萍含笑告别了谭嗣同，高高兴兴地跟着罗英出房去了。罗英领着秦萍来到客房里，早有小厮们备好了热汤热水，在那里伺候。秦萍净了面，洗了手脚，脱了外衣，上床躺下，准备就寝，罗英却仍坐在床边，舍不得离开。
秦萍探起身来，伸出手臂，搂住罗英的肩膀，低声说道：“小英子，人家都说你们七爷是抚台大人的贵公子，如今又是皇上亲自召见的朝廷新贵。可是，他一点架子也没有，这样朴素，又这样随和，正大光明，真是一位令人钦敬的人物。”
罗英道：“谁说不是呢！自从我跟他在一起以来，见过的官府贵人也不少了，就很少看到像他这样清正洁白的人。你既然也喜欢我们七爷，是不是就干脆来跟咱们七爷算了。我跟七爷说说，七爷会答应的。咱们哥俩也可以长在一块，永不分离了。”
秦萍道：“傻小子，我是个做手工的人，哪能随便走脱的。再说，你们七爷也不是那种讲排场的人，用不着许多人伺候，我来能干什么呀？”
罗英听了，也觉得有理。他们又谈了一会儿，罗英才回到这边房内来歇息。
这边房内，谭嗣同还没有睡着，正和衣躺在床上看书。
罗英轻轻地走过来，说道：“七爷，快歇息吧，明早您还要进宫去的。”
谭嗣同点点头，丢下书本，看了罗英一眼，问道：“这几天，家乡有书信来吗？”
罗英一边脱衣服，一边回道：“前天收到的夫人的来信，您已经看过了。今天，又收到了忆红的一封信。”不知为什么，一提到忆红，罗英就胀红了脸。谭嗣同笑道：“是写给你的吧，都写些什么呀？”
罗英的脸胀得更红了，喃喃地答道：“她说，要我给您讲讲，她想早点送夫人进京来，伺候七爷。”
谭嗣同一边脱衣躺下，一边说道：“不！她们不能来，我这里也没有什么要伺候的。”
罗英熄了灯，走过去帮谭嗣同放下罗帐，央求道：“七爷，你就让她们来吧。你这次进京，夫人心中是很挂虑的，常常暗中落泪，这一向又不知道思念成了什么样子哩。再说，夫人来了，你的生活也就有人照顾了，不像我这样粗心。就算是为了国事，您也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呵。”
谭嗣同眼圈儿一红，叹息道：“唉！夫人的心情，我是知道的。你的心情、忆红的心情，我也都知道。我当然也希望大家都能团聚在一起。不过，就我眼前的状况来看，他们是不能来的。刚才，你这个朋友讲的情况，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政局之变幻，风谲云诡，是十分复杂险恶的。你现在还年轻，很难完全捉摸透。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完全懂得我今天的心情的。处在我目前的境况，我怎能让她们都来跟我一道陷入险境呢？”
罗英停了一下，继续央求道：“七爷讲的，忆红在信中也都谈到了。不过，她说，祸福同享患难同当嘛。纵有天大的危难，她也愿意来伺候七爷，和七爷、夫人一道共赴国难！”
谭嗣同道：“好了好了，别尽说孩子气的话了。明日，你赶快写封回信给忆红，要她安心在家乡陪侍夫人，决不要到北京来。半年之后，如果大事成功了，或者我回去，或者接她们来，我会作出安排的。至于你，如果思念家乡和亲人的话，也随时都可以回湘去看看，不必太挂念我。”说到最后这句时，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都哽塞了。
罗英听了，鼻子一酸。他知道再说也没有用途了，才怏怏地走到旁边自己的小榻上去歇息。
半夜过了。窗外群星闪烁，微风习习，除了一阵阵鸣蛩之声外，整个宇宙静悄悄的，沉入了一种万籁俱寂的境界。
罗英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入睡。
他爱谭嗣同。秦萍带来的不祥的信息，更增加了他对谭嗣同处境的忧虑。他也爱夫人和忆红，千里远别，更增加了他对她们的回忆和思恋。他睡不着，但又生怕打扰了谭嗣同的睡眠，只好躺在床上，闭上双眼，让思绪和感情的野马，在茫茫的黑夜中驰骋。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重庆号”海轮上，和谭嗣同、忆红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眺望着无边的大海；一下子又好像回到了浏阳县城，看到了夫人和忆红在灯下黯然神伤，悲秋怀远的凄凉情景；一会儿又好像回到了水罗村，见到了衰老的爷爷和可爱的妹妹……
而在另一张卧榻上，谭嗣同的思绪，也正在更广阔的背景上飞翔。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着的则是另一派景象，那里，充满着的是民族的呻吟和人民的呼号……
48
五更时分，天还没有大亮，谭嗣同就到了朝房。等到军机起儿下来时，五凤楼前日晷上的针影，也早已指向辰正三刻了。
谭嗣同整了整朝服，跟着一名执事太监，默默地向勤政殿走去。他就要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皇帝了。可是此刻他的心情却显出了一种近似茫然的状态，就像那笼罩在整个紫禁城上空的熹微的晨光一样：灰暗而平静。
进了勤政殿左侧的便殿，他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龙案后面御座上的光绪皇帝。但他不便久望，赶快收敛眼神，低下头去，趋走几步，按照规定的朝仪，行了外臣陛见的大礼，然后跪在离军机座约一二尺远的黄绫拜垫上，等候皇上的垂问。
光绪帝载湉坐在龙座上，抬起眼皮来，仔细地打量着谭嗣同。今年以来，这个正在三十而立的鼎盛年华的皇帝，一直处在一种亢奋的心情之中。现在，他就像一头被囚禁在兽笼中的稚弱的乳虎，为想冲破这牢笼而内心里充满着烦躁和苦闷的情绪。自从甲午战后，他决心变法维新以来，他的雄心已经遭到好几次挫折了。开始是文廷式、志锐等近臣被斥逐，珍妃受廷杖；接着是师傅翁同龢被革职，遣送回乡；现在又轮到了康有为。自从康有为公车上书以来，他连续读到了康有为的七次上书，近来又认真地阅读了康有为进呈的各种著作。他对康有为的爱国热情和变法主张，是十分感动和赞赏的。可是，自从他接见了康有为以后，康有为就成了朝野守旧人士的众矢之的。特别是满族大臣，对康有为更是恨之入骨，日日在他和老佛爷驾前进献谗言，必欲除之而后快。对此，他是很忿怒的。这个内向的、熟读经史的人，对他的政敌们所采取的那一套“清君侧”、剪羽翼、力图使他孤立的手段，他内心里是完全明白的。但是，由于他的主要政治对手就是他的母后，因此，在“百善孝为先”的传统压力之下，他丝毫也没有还手之力。哪怕是内心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而在公开的场合，他却始终不敢有丝毫的流露。这种奇怪的处境，使这个年轻皇帝的性格，越来越阴郁、乖僻、烦躁而又优柔寡断、犹疑不定了。然而，压迫力越大，反抗力越强，这种物理学上千古不易的规律，在社会人事中也是起作用的。困兽犹斗，何况万乘之主？加上他现在又正处在三十岁上下血气方刚的年华——一个人的事业心和进取心最强烈的年华。因此，近两年来，在这位外表显得很文静、瘦弱的皇帝的心海深处，也常常会涌起剧烈的无声的怒涛。在甲午惨败之后，在沙俄帝国背信弃义强占旅大，德军又横蛮无理，强索胶东，英法等国也在南方和西南等地逞强勒索，整个国家即将被列强瓜分的危急情况下，他终于忍无可忍，行动起来了。今年四月，他力排众议，毅然颁布了定国是的诏书；接着，他又不顾满朝王公大臣的软拖硬抗，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接二连三地下达了一道又一道除旧制、立新法的诏谕。直到最近，他又一怒革除了礼部六大堂官的职务，狠狠打击了顽旧势力的气焰，第一次显示了他作为帝王的无上权威。虽然，他的所有维新措施施行起来总是阻力重重，挫折累累，至今尚无显著成效，但是，他的内心里却终于尝到了一股自从他登基以来还从未品尝过的执掌最高权力的快感。现在，他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孤独感和快感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心情，来接见谭嗣同的。他事先已经详细了解了谭嗣同的情况，还翻看了谭嗣同在《时务报》《湘报》等报章上发表的各种论述。因此，他对这次接见，抱有极大的希望。他知道，康有为已经被旧党选中，成了他们攻讦打击的靶子，暂时是不宜再多露面的了。他迫切希望有一个新的得力的助手，以接替康有为来为他出谋划策，规划新政，帮助他摆脱孤立的境况，完成维新的大业。他思索再三之后觉得谭嗣同有一些很优越的条件：他学贯中西，力主维新，对西方民权政治，深有研究；在湖南举办新政期间，又已经证明了他还有实际的工作能力和办事的才干；他是康梁的挚友，同时又是督抚大臣的公子；而且他的父亲谭继洵老成持重，深为守旧大臣们所信赖，在朝中宿怨不多，人缘尚好，擢用这样的人，显然不会遭到太多的反对。这些条件，对光绪都是极有用的。所以，光绪特别希望能在这第一次的接见中，把这样一位很有希望成为他未来的心腹和股肱的人才看得更准一些。他端坐在龙座上，仔细地审视着谭嗣同的仪容举止。从谭嗣同跨进殿门，和他的目光乍然相接的一刹那间起，在他心头所唤起的印象，是很复杂的。他首先感到，这个与他年岁相差不远的人，有一种与他经常接见的王公大臣们截然不同的气宇和风度，轩昂潇洒，不卑不亢，却又有一种高远清冷之感。这给了他一种并非融洽，然而却使他竦然起敬的感觉。他等谭嗣同跪定之后，才客气地问道：“先生就是谭嗣同么？听说先生近来有恙，不知可痊愈否？”
谭嗣同答道：“感谢皇上眷念，小臣已痊愈多时了。”
光绪帝道：“听说先生在湖南主持南学会，助陈宝箴推行新政，成绩斐然，朕心甚慰，特请先生来京，襄助维新大业，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多献嘉谟，共抒国难，再建中兴。”
谭嗣同道：“小臣才疏力薄，实恐难负圣上之期望。不过，伸张民权，实施宪政，奖励工商，变法图强，此乃世界之潮流，万民之所望，嗣同亦国民一分子，躬蒙圣眷，敢不竭诚以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