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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八年,即清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
谭嗣同从陆路进京,到达北京已有七八天了。连日来,他要到吏部、礼部、总理衙门去报到并接洽入宫陛见的手续;要赴张立人、陈三立等在京契友的接风宴会;还要与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党人筹商变法的措施,每天都是很繁忙的。今天,他就在三条胡同金顶庙内康有为的寓所中,同康有为、梁启超、康广仁、容闳、林旭、杨锐等议论了一整天,直到酉正三刻,才回到孏眠胡同谭宅中来。他吃过晚饭,洗了个澡,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斋前的碧梧树下纳凉,一面默默地沉思着,准备迎接明日的陛见。
进京几天来的所见所闻,给他的印象是很矛盾的。
自从四月二十三日,皇上下诏定国是以来,从朝廷的一些诏谕和措置来看,皇上变法图强的决心倒是挺大的。诸如诏选宗室王公大臣游历各国;废除八股制艺;开经济特科选拔新政人才;设译书局广译西方政文工商农矿诸书;赶修粤汉铁路;创办京师大学堂;奖励士民创新法、著新书,凡创制新器有利于国计民生者准其专利;开设中国通商银行;兴学校,将各州县书院一律改为学堂;颁布振兴工艺给奖章程十二款;设工商局和矿务铁路总局;挑选优秀生员赴日本留学;诏裁詹事府等闲冗衙门;以及令天下妇女不准缠足;命五城御史及街道厅鸠工挑挖京城内外河道,修理各街巷道路等,数月之内,新诏迭下,朝野沸腾,大有百废俱兴之势,实实令人振奋。
但是,另一方面,有些迹象,也很令人担心。他这次进京来,时间还不久,就已经听到了不少的谣言,看到了不少的怪事。有的谣言说,康有为是汉奸,受了洋人的贿,替洋人游说,要把大清天下卖给英国和日本;有的说,康有为骄傲狂妄、想当圣人,自立为教主,要尽废六部九卿衙门,使天下人都信奉康教;还有的说,康有为兄弟会妖术,每夜进宫秽乱宫闱,迷惑皇上,给皇上进了红丸,使皇上迷了心窍,才一味相信康梁等人的维新邪说,整天嚷着要维新、变法;有些谣言甚至直接造到了皇上头上,说皇上要剪辫子,在宫中穿西服,信洋教;还说皇上患了淋症、遗精症等等。由于这些流言,大都是从紫禁城内、从内务府、太医院和太监苏拉们口中传出来的,绘声绘色,煞有介事,所以更加弄得人心浮动,惶惑不安,满城风雨。还有那些因废除八股制艺而失去进身之阶的守旧文人,因推行新政而担心自己禄位难保的顽固大臣,因裁减绿营而感到衣食无着的绿营丁勇,以及因传闻要废寺庙、兴学校而担心自已失去寄生之所的僧道人等,也都蛆营蝇聚,蠢蠢骚动,播弄是非,惶惶不可终日。一切守旧势力都聚集拢来了。他们咬牙切齿,怒抗新潮。他们不敢公开埋怨皇帝,便把满腔愤怒,一起发泄在康有为这个维新派首领人物的身上。他们怨恨康梁等维新人士有如仇敌。有的甚至公开声称,要找康有为拼命。京城之内,一日数惊,风声鹤唳,新旧之争,甚嚣尘上。这风声,大概也已经传到皇上那儿去了。前天,皇上就颁下了手谕,要康有为马上到上海去督办官报,这显然是看到了康有为处境的险恶,而采取的开脱和保全之计。今天,在金顶庙汗漫舫内,康有为的胞弟康广仁,也极力劝他的阿哥,要康有为激流勇退,赶快到上海去兴学办报,以待时机。
康广仁的看法是:如今守旧势力还很强大;顽梗大臣,把持权势,政局闭塞,积重难返。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实行像日本明治天皇、俄国彼得大帝那样的维新运动,是很困难的。现在,皇上既已下定了决心,毅然废除了八股取士的制度,这就是一个极大的胜利,就等于是砸碎了千百年来桎梏着人们心智的一道精神枷锁,使新人材的出现,有了很大的可能和希望。因此,他极力主张,康有为、梁启超等都应该适可而止,赶快离去,到上海、广州等大都市去办报章,播舆论,兴学校,育人才,不断积蓄力量,等到大批新的人才成长起来后,再来搞维新运动,那就比较更有把握一些了。
可是,不管康广仁怎样苦苦相劝,康有为总是不肯听从他老弟的意见。
自从今年四月,康有为在颐和园受到光绪帝的接见;七月初四日,又受到皇上恩赏的编书银二千两以来,他的心情已经变得更加热切和激烈起来了。这一向,他五内俱热,只想早日实现自己毕生的抱负,仿照英国、日本努力辅佐皇上建立一个君主立宪的新型国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连生命都不顾惜,哪里还怕什么流言蜚语?因此,他既不听老弟的劝告,也迟迟不肯奉诏,不愿离开北京到上海去办报。这一向,他整天都生活在一种狂热的幻想之中,一心以为鸿鹄将至,梦想一个立宪的中国,能够很快地在他的手中诞生。
谭嗣同对康有为的这股热忱和顽强精神,内心是很钦佩的。不过,他心里完全明白,圣谕既已下来,又处在目前情况下,康有为迟走不如早走,总归是要走的。他知道,自从甲午公车上书以来,康有为因张扬太过,名声太显,树敌太多,而又缺乏实力,早已成为朝野守旧势力的众矢之的。即使他留在北京,对当前的维新大业来说,也是无能为力的了。至少他也应该暂时回避一下为好。因此,谭嗣同是同意皇上的措置和康广仁的意见的。他认为,皇上提出的派康有为到上海去办报的主意,是一个很好的主意。这样,既可以带动整个舆论,又可以同京城结成犄角之势,遥相呼应。但是,他又想到,如果康有为走了,梁启超也一定会跟着走,留在北京的维新人士中,像康、梁这样,既有号召力,又有才干的人就不多了。杨锐、林旭年纪太轻,缺少实干经验;容闳、康广仁等又都没有功名,无法参与朝政,不可能起更多的作用。数来数去,康梁走后,这变法维新、力挽狂澜的重任,眼看就会要落到他自己的肩头上了。想到这些,他自己也感到肩头上责任的沉重。
当然,对于眼前政局的险恶,谭嗣同是早已预料到了的。他熟思已久,心中并不畏惧。他童年丧母,受尽凄楚;中年无子,生趣索然。加上近十余年来,他又走遍了中华大地,阅尽了人间的疮痍,参透了人生的苦味,更是视富贵如浮云,鄙功名如敝屣,把个人的身家性命早已都置诸度外去了,惟有尽力去履行一个彻底的“仁”字,建立一个他心中所梦想的卢梭、华盛顿等所鼓吹和建立的那样一种民主自由的社会,履行佛陀所倡导的众生平等的学说,走向康长素所阐述的由小康而臻于大同的世界,便成了他生命的惟一目的。因此,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对于康有为、梁启超走后可能到来的巨大艰险,他并不畏惧,对于明日的陛见,他也心怀坦荡,无所动心。只是,瞻念前途,成败难料,却使他的心头终不免充满着一股茫然的情绪和沉重的预感罢了。
暮色降落下来了。从桐荫下仰头望去,只见灰暗的天宇中,已经闪耀着几颗明亮的星斗。谭嗣同闭上眼睑,正在沉思,猛听得东边墙头上一阵风过,接着,就像是有一只飞鸟,降落在院中一般,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他心中一惊,知道是谁来了,抬眼一望,果然看见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铁塔似的站在他的面前,拱手含笑,银髯飘拂,正是阔别已久的大刀王五。
王五见了谭嗣同,连声哈哈大笑道:“七爷,久违了,久违了,不知你近来身体可好?”
谭嗣同见是王五来了,心中也很欢喜,急忙起身相迎。正在室内灯下看书的罗英,闻声也飞快地跑出来相见,并且很快地搬来了竹椅和茶凳,送来了香茗瓜子。大家就围坐在梧桐树下,一边吃茶嗑瓜子,一边谈天。
谭嗣同递过一把大蒲扇,给王五老汉驱赶秋蚊,一边笑着问道:“伦城一别,转眼又快一月了,这一阵,五丈一定又走了不少地方,添了不少新的见闻吧?”
王五接过蒲扇,一面啪哒啪哒地扇风,一边喝了一口罗英泡来的浏阳园茶,拧紧眉头说道:“七爷不提见闻倒也罢了,提起见闻,实在令人气恼。这些年来,老汉走的地方越多,见到的听到的许多伤天害理的不平之事,也就越是气人。淮北山东,河绝千里,饥民遍野,这情景,七爷一路行来,都是亲眼看见的了,且不去说它;还有那北边通化的马帮,南边长江上下游的哥老会等,也都在起事,到处都是贪官污吏鱼肉百姓,逼得百姓们不得不反,真是民不聊生,遍地刀兵!眼看这大清的江山气数已尽了,这世道也越来越不像样儿了。”说到这里,王五把大腿一拍,俯过身子来,问谭嗣同道:“七爷,听说您明早就要入宫去见驾了,老汉是特意赶来说句话儿的。自从上次在伦城黄土岗上听了您的那番言语后,对您这次前来赴召的心意,老汉还是明白了几分的。只不过,老汉总有些担心,怕的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反倒坏了您七爷的令名呵!”
谭嗣同笑道:“嗣同这次进京来,哪里是想支什么大厦?老英雄不知道,我可正是要来拆这所大厦的呵!”
“什么?拆大厦?”王五一听,顿时停下了手中的蒲扇,睁大了双眼,愕然地望着谭嗣同,感到迷惑不解。
谭嗣同看到王五的神情,微微一笑道:“五丈,这又有什么不可解的呢?正如老英雄刚才所讲的,国家已经乱到了这般地步,就譬如一栋老屋,年岁已久,栋梁已朽,千疮百孔,白蚁丛生,眼看就有倒塌的危险。这样的大厦,谁还白费气力去支它做什么呢?常言道,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干脆把它拆掉,重建一栋崭新的大楼,岂不更好么?”
王五一拍巴掌,连连点头道:“这就对了!我说嘛,七爷本是个绝顶聪明、最最明白的人,为何偏在这个时候,跑到北京来,跳这个火坑?这一下我才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道理。既然七爷这么说,我王五也有个主意,想我老汉在江湖上也走动了这么多年,山东豪杰,河北英雄,热心快肠的弟兄,倒也结识了不少。上次张六儿在黄土岗上听了七爷的言谈,就十分钦佩,经常夸您是文武全才,胸有韬略的大丈夫,奇男子。现在,人人都在担心国家被瓜分,百姓也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倒不如干脆由您七爷出来祭起大旗,然后串连众家兄弟,一起动手,扫除这班昏聩的王公大臣和贪官污吏,****一个痛快!”
谭嗣同听了,摇摇头,笑道:“老丈又急了。按照老丈这种说法干,倒也痛快。只是如今还不能这样办,至少现在还不是那样干的时候。历史上也确实有过不少英雄豪杰,曾经揭竿而起,干过许多翻天覆地的事业,如陈胜、吴广,以至近代的洪秀全、杨秀清等。但是,他们也都是为时势所迫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揭竿而起的。其实,大动刀兵,流血千里,对国家、对百姓也都并无什么好处,而为害倒往往是很大的。黄巾之后,三国纷争;黄巢之后,契丹崛起;方腊宋江横行江南,其结果是宋祚亡而蒙古兵入主中原;李自成反入燕京,结果是明统绝而清兵入关肆虐,有几次不是英雄流血,义士授首,民族沦落,国家衰亡!百姓也更加陷入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我周游十年,思索再三,深知要救我国家之颓运,挽我民族于危亡,还是只有仿日本明治维新的办法,自上而下地改革为好。”
大刀王五捻着白胡子尖儿,一边听一边点头笑道:“还是您们读书人懂得多,想得远,谈起这类国家大事来,总是这么左说左有理,右说右有理。碰到这样的题目,咱们大老粗可就讲不出什么道道儿来了。”
谭嗣同也大声笑道:“哪里哪里,五丈也是忧国忧民,扶危济困、敢作敢为的快人,嗣同一向是很钦佩的。来,来,来,咱们平时很难有畅谈的机会,今晚月色正好,何不让小英子去给我们弄点酒菜来,让咱们把酒临风,一边喝,一边谈,你看可好?等一下,还要请老英雄多谈点江湖上的事情,让我和小英子也开开眼界哩。”
大刀王五听罢,一拍大腿,连连点头笑道:“好、好、好!到底七爷是个痛快人。老汉今晚反正有空,倒真的要奉陪七爷几杯。这时,罗英早已要人取来了几副杯筷,又用托盘送来了两瓶竹叶青,几碟下酒菜,摆在一张小方桌上,请谭嗣同和王五对饮。罗英原是不吃酒的人,王五也拉住他不放,硬要劝他几杯,谭嗣同只好要罗英也在桌旁坐下作陪。三人相聚,彼此又都是忘年知己,无话不谈,开怀畅饮,倒也痛快得很。”
这时候,一轮明月早已升起在东墙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秋高气爽,月白风清,好一派清新气象。那王五的性格本是很豪放的,三杯酒落了肚,也就更加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话也多起来了,讲起那长江南北,大河上下,关内关外的奇闻轶事来,历历如数家珍。小园中顿时充满了他们老少三人的琅琅话语和开怀阔笑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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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北京城内早已净街。
谭嗣同送走王五后,正准备就寝。忽然罗英红着脸儿走进来说道:“七爷,我有个朋友,想见一见您。”
谭嗣同有点诧异地问道:“夜半更深了,是什么人现在还想见我?”
罗英道:“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说有紧急事,要当面禀告您才行的。”
谭嗣同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就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