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听说了没,听说兖关要打仗了。”
官道驿站亭子里,有歇客三两拼桌谈起来。
“如何没听说,据说符戟筹谋了许久,羌域的储王,符戟那侄子符沅费了大力气,这回要亲自领战来,”
“百姓要受苦遭难了。”
可不就是,仗打起来,先遭殃的还是百姓。
“这符沅是何许人,果真这么可怕?咱南国不是还有王将军么,怕甚!”
“传言此人狡诈诡计多谋,如今局势,这一战恐是难免。刀兵劫难无情,胜负难料啊!王将军乃世不二出的好将军,咱们中原百姓的保护神。只是奇怪哉,听闻有人栽赃其与妻二人通敌卖国与羌人有勾结,这事儿铁证如山,也不知道会如何圣裁,唯要王将军安好才是。”摇头。
“放屁的话!王昭云如何会通敌!”有人愤然将筷子拍在桌子上。
“这天下到底怎么了,好人都能卖国,世人眼睛怕是都瞎了。”
“嘘!你小声点儿,不要命!世人眼睛亮着,百姓眼睛亮着呢。你这话可是辱骂圣上眼瞎,仔细没命活!”
“区区羌域,弹丸之地,亦妄图染指南土……”
“人心不足,何止吞象。那符戟登庸掌羌域以来,二十年间不断扰我边境,光大大小小的征战就打了不下百回。近又与领边周小国修盟勾结,依我看,过不久,天下又是战火纷纷……”
“符沅野心更甚,非是省油的灯。符戟无子早立其为储。待其登庸大位,南羌两国更是无有宁日。”
“咱们泱泱南国也是出得人才的,何怕他区区番邦蛮夷,莫要危言耸听。”
“很是,南国出人才。只像王将军这样的人不多见。”
议声戛然。
征战无情,若真有三长两短,岂不痛惜。将军身死,百年无归,这是何等痛惜的憾事。众人苦涩默了一回儿,再接上,已经是其他的事情。据说已有百姓从兖关出城往南避难而去。富庶的,有能力的大都走了,余下老弱和不愿背井离乡之人。
不断有赶路的人来驿站边歇脚,拖家带口,往安宁不战的地方徙。
兖关真的要战了。
另一边桌旁的女子面色灰白,手捏的紧紧的。
“夫人不要听这些不实的传言,将军好着呢。兖关丢不了。”侍卫奉王昭云之命带她出城,这一路往南走,已经走出兖关挺远。在此处歇脚,听到这消息。见她面色不好,侍卫颇担心。
宋城捧了一杯温茶,慢慢喝着,却越喝越觉得身子凉。她一声不吭,侍卫面色亦是不宁。将军只说让将她带走远处,越远越好,没说具体去处。一路来都是背离兖关的方向,再往前走会更远了。这太像流浪,没有目的地。
侍卫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待收拾马车补完干粮要再往前走时候,宋城让侍卫掉头。
侍卫愣愣,知道了她要做什么,于是劝言“夫人,我们已经走出来很远了,”言下之意,要回去还要走很远的路程,她现在的身子是经受不住颠簸的。况且,将军交代过,不让她回去。这是军令。
宋城何等聪明,今之局势,窥得再清楚不过。她亦是执着。
侍卫不动,颇为为难。宋城从驿站马贩手中挑来一匹马,踩了马蹬就要跨马。她心坚如磐石,没有急言厉色,侍卫却觉得忤逆不得,更知拦不住了。这样的身子如何骑马!只得顺她,将马牵来套了辔。二马齐驱并驾,往兖关返,倒比来时省时许多,也快上许多。
赶回兖关是在五六日后,这一路走的辛苦,像是动了胎气。
宋城没有立即回到关令府,在偏僻的城东赁了一个小院。
兖关局势颇紧,传言非空穴来风。
城里守备比以往严许多,出城的人不少,都是逃命的。江怜掌营中军务,遵王昭云之意,准许城中百姓出城逃亡,守门城卫不得阻拦,违者格杀。百姓逃亡颇多,倒快成了一座空城。
这样的情形,便是以往敌国大军来袭,亦未有出现过。大约百姓都嗅到了政治血腥的味道。光是敌军自不会让百姓这般恐慌自乱。天子的态度莫测,若因通敌的流言判了将军斩刑,只怕谁也守不住这地方。又逢敌军压境,人人自危险。真真内政和外乱不止。
太平盛世中的将军和功臣不好当,乱世中的将军和功臣亦不好当,左右都是刀口舔蜜,命不由己。
江怜将兵力部署在兖关十五里外的地方,以易守难攻的优势充分布兵,城中也做了防护,数道关卡,可谓用尽心力。羌人若要攻进兖关,不是容易。
王念之发丧没有下葬,由上都王谢两家的人来接,骨灰在五日前已接走,俗称归乡归土,南国颇讲究这个。关令府白灯笼挂了半月有余都没有取下。府里阴冷萧条,略有些死气沉沉,再不复见从前的喜乐热闹。
小雪这日,有雪花飘飘的从天上落下来,未几,地上垫起薄薄的一层白。山川,房屋,街道,树木裹了细白,一夜之间雪城一座,茫茫山域没有尽头。
屋子里面传出咳嗽的声音,低沉而无力。丫鬟端了热汤进来,服侍人泡了脚,又端来温粥。
男子喘了一息,沙哑着声音道:“我自己来吧”接过又是一声咳嗽。
把粥碗递过去,丫鬟转身去关窗子。王昭云道:“开着吧,通通风。”这漂亮好看的雪景,关在窗外怪可惜。
是了,还是今年兖关的第一场冬雪。跟往常一样好看。这茫茫雪域万里,不是帝王的,无姓,无名,为百姓所有,它生养了万物,生养了众生,是值得他王昭云用命去护的。护家国,护百姓,护生死。
“可是……”丫鬟有些迟疑。可是,将军身子大不如从前,经不住寒风刀刮的。
“无碍的,你出去吧,莫要冻着。”他近来越发憔悴,对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门口有小斯招手,丫鬟退了出去,顺便帮他把屋子的门带上以免寒风惯进去,对堂风最吹人。
“怎么样?”
丫鬟带上门,小厮就问。
摇摇头,“不太好的样子。胃口也极差。年年都要痛的,今年旧伤发的比往几年还厉害,夫人又不在身旁,不要崩疮大血才好。这个时间不凑巧,一堆一堆烦心的事情。我听照顾的小六哥说,将军这几晚睡不好,半梦半醒,口里总喊着夫人的名字。”丫鬟压低了声音,不敢张扬。
闻言,小厮叹了一息。夫人因为开错方子间接害死将军的小妹,这个事说来还是羌人可恶,又哪里是夫人的过错,连夫人那般精明的医术亦没有察觉。至使他们夫妻反目,实在令人痛心。
这就像一个圈套,一环扣着一环,不知不觉便将人全全都算计进去了。说是巧合,实在也是蹊跷,恐怕是歹毒心计,非是巧合!
思到此处,小厮兜头一身冷汗。
将军何等人物,恐怕早晓得。
到底又是谁这样歹毒的心思,背后操控这一切?
屋子里头,王昭云咳嗽不断传出,尽管十分隐忍,前胸伤口还是震裂开来,有血迹透出来,染在白色的衣裳上面,醒目而刺眼。
江怜推开屋子的门进来,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天下不安分之最,王顾之。”
也不懂得将息一下自家,不知道这些年他怎么从战场上活过命来的,那可是真刀真枪要人命的。
王昭云倒是一点都不惊讶。这些日子江怜总来关令府,来的勤快。
王昭云折回桌子边倒了一杯递给他。亦回侃道:“安分斯文多少钱一斤,若是价高,黄金百两,卖你一斤。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你。皮实惯了,身穿甲胄都遮挡不住本性,倒像是借来的。”人笑的温风暖水,颇为春风拂面。他在外人面前虽是儒雅温润,却往往点到为止,颇有距离,谪仙不可亵渎之疏漠。现今这种温柔神色,十分珍贵,王昭云只有在待至亲,知己,与宋城时候才会露出这种形容。可见他现下心情颇好。
江怜自家的毒舌将自家修炼得很茁壮,王昭云此话还挠不到他一层表皮。接过他递来的温茶水喝下,驱了不少寒气。
再坐下来,两人已话上正经事。
“杨庭川叛逃,投靠了奉宥,我们伏的人没有把人拦住,圣上那边的圣旨估计也快到这里了,顾之,你要做好打算。”
王昭云略详了一下道:“没拦住就没拦住吧。左右细作抓出来了,留在营中也是个祸害,还要差人看管提防着,也实在费气力。奉宥要收人,我们拦不住。不过,杨庭川心眼多,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你二人日后若战场上遇见,你要小心。”此事他不担心其它,挂心江怜是最。江怜在军事之才上不亚于自己,好好抛光打磨,假以时日,必在自己之上。不过他不愿留在营中。等圣上的圣旨下来,就让他走吧。
兖关危机四伏,留其下来王昭云已经不愿意了,甚至急不可待。现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倒是担心江怜。
自己便是顶了通敌的罪名,圣上亦不会在此刻冒险将他斩杀。兔未死,弓自还不到藏的时候。说是通敌,圣上眼睛未必就是不亮。相反,洞察世事,雪亮得很。帝王术不见得人人都懂,但用在你身上,你就死定了。而身为臣子,要心甘情愿去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昭云要的不是命,是为民。
为民,可死!
“顾之,你跟我走吧!”踌躇许久,江怜还是说出这话来。明明知道的,天下谁都叛逃了王昭云亦不会背弃自己的国和民。江怜比谁都晓得,却还是说出这话。他不想折辱于他,只是想尽力保他在这世上。
闻言,两人相对默然。半响,王昭云笑道:“你又说傻话。江怜,别闹。”一如既往温柔。虚幻得像一团云和雾水。
江怜听到的却是刀戟戳进肉刺疼的声音,是将军和战士的血。但被兵骨堆得天下太平。将军和士兵的血流淌滋养,换得山川大地短暂的平和安宁。
或许终有一日这山河会破碎,但是芳魂永垂不朽。英魂不会没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