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如今他们已经是夫妇,她是他名副其实的妻。即便她抵触,万般不愿,也已经至此,他有的是时间让她心软。女子最是心软。何况她这般善良的人。等将来他们有了儿女,再有了孙儿,她不心软都不行的,来日方长。
昨夜她问的那个话,他想了一夜,如今,终于有了对策。
他会把她移到外面,给她置一个容身之所,自己日日过去便是了。麻烦虽麻烦些,他是乐意的,也绝不会露出马脚。这件事情只要不透露,燕亭侯便不会发现,也追究不下来。府中的人,他有把握守口如瓶,如若不行,便通通斩尽杀绝。他向来不留后患。
而那个人……眼神暗了暗,他会将她藏的好好的,让那人永远也找不到她。
思了一夜,终于想到一个两全的应对之策。他喜不自胜,欣喜的像一个讨要奖赏的孩子,要向她说明。
他推了推身旁的人,她还是没有说话。
他不恼,拿出从未有过的耐心和小心对她温言。哪怕她一句话都没有给,他还是说的津津有味。
“阿鸢”
“阿鸢?”
他唤她,她不言一语,甚至动也没有动一下。察觉不对,他起身,轻轻将她侧向里面的身子过来。
床的里侧浸透了血,她的手里握着一根尖利的簪子,颈脖处一个窟窿,半边面都是红色的,嘴角竟是挂着笑,十分安详。
谢北棠惊的手抖,继而手指抽动的牵起心口钝痛,犹如千万把钝刀附身,铺天盖地,誓要将他的心割成均匀的,一片一片的。他捂住心口,抽搐的不能自已,额头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喜服上。
他红了眼睛,大怒,大笑,继而大悲。
外面的人闻声来敲门,被他吼了退出去。他的样子太可怕,下人迅速关了门退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抚着她的脸,又哭又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不需要说什么了。
她当真如此恨他。
这是他最后的领悟。
她没要他的命,只是带走了他最爱的女子。应了他说的那句,“那么,你就去死。”
从未想她死,他希望她好好的活着,与他好好的活着这世上,不离不弃。
她终究,是恨自己的。
谢北棠又哭又笑又恨,癫狂的不可理喻,仿佛走火入魔。
戊寅年二月初三
御史台接到一封秘密信函,弹劾邺城千户谢北棠勾结地方势力,欺上瞒下,未上报朝廷吏部,私自授予人官职百户,有违法制。其罪一
其任用之人鱼肉百姓,滥用职权,民不聊生,天怒人怨。督下不严,罪加一等。
构陷皇子,陷害忠良。查证,屡立战功的五皇子廉济实非自裁,乃其秘密处决葬尸边北荒野,其罪二
其买通江湖高手,刺杀七皇子于毕州。其罪三
后用酷吏手段灭门聚榕钱庄并嫁祸邺城卓氏。以为瞒天过海,其罪四
桩桩,条条,罪不可恕。圣上大怒,下旨刑部亲自提人于上都核查定罪。
刑部接到御令,即刻派人前往当地刺史府,将人收押,择日上都。等候审查,定罪,发落。
盛极一时的千户府如树倒猢狲散,冷落的似荒野孤坟。朱红的大门贴了封条,萧瑟败落不忍卒睹。
百姓摇头叹息,祸福旦夕,人算天命,天要亡人。
可悲,可叹。继而散去,事不关己。
刺史府的狱门一关,里面的人镇定的不可思议。
即便入狱了,旁人还是对他小心翼翼不敢怠慢。官场上事情,谁也说不准,燕亭侯和三皇子那样的靠山,不是那么容易就倒的,还能出来,也未可知,若因此开罪于他,不划算。
将人关在里面,邺都的刺史小心道:“千户大人就委屈暂在这里,待后日上达了都城,刑部查明真相后,定能还大人清白。还请大人委屈暂就。”
谢北棠没有说话。刺史落了个空,讪讪,不再说话,出牢房前,嘱咐人好好照应,莫要怠慢。
深夜。
牢房墙上的烛光葳蕤了一下,守狱的人继而倒下。
一个黑衣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牢房门外。
里面和外面的人相对,气氛冷而诡异。
狱里的人先开了口。他赞,“你嫁祸的本事高人一筹,江湖之中,还有你这样的人,实在异数。”
外面的人冷冷道:“你多担待。”
谢北棠笑。
七皇子刺杀弊案,他背了黑锅。然除此一件,哪桩不是名副其实。他给他挖了这样一个要性命的天坑。
谢北棠想起那夜她说的一句话,‘他会来找你的。’
果真应验了。唯有她的爱,到死他都没有得到。
“她人呢?”萧音问
“你来晚了。”他言。
他确实是来晚了,谢北棠笑得十分愉悦,眼里像有光。
“不晚,刚刚好。”黑衣男子一动不动,半响,冷冷的声音从黑暗里飘过来。
他还活着好好活着站在狱里不是。那么,一切都没有晚。
他是誓要亲手取他性命的。
“你把她藏在哪里了?”他再次问他,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谢北棠没有答,许久,他望着牢门外的人冷冷一笑,硬声一字一句道:“你永远也别想知道她在哪里。”
那人闪身进入牢房,玄剑直指他的天突穴。
“你该晓得,迟早,我会替她来报仇。”
谢北棠无惧他的利剑,笑得妖孽倾城。
他望着他温柔坦言,像缅怀,又像在炫耀。“我和她最早识得,我又最早得到她。如今,便是下去寻她,我也是早你一步,你事事都比我迟,唯有我能爱她,也唯有我能得到她。你……”他摇头:“不行”
他讽笑,“得到她的心又如何,永远都得不到她的人,即便是尸体,你也不能看见一眼。你们注定不能于一处。只有我才行……哈哈……”大笑,要把这个诅咒带到地狱头去。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玄剑穿过他的天突穴,一剑封喉。
剑回鞘,萧音转身,淡淡,“我会找到她,”
来无影,去无踪。
身后的人应声倒下,致死终于闭眼,眼角一滴清泪,落入枯草。
他致死都惦念着那个心不属于他的女子。
戊寅年二月初九,传言,谢北棠畏罪自裁于邺城刺史牢狱之中,未及抵达京都定罪审判。一代美男子,掩于黄土。昔风流人物,掩于岁月长河。
曹家幺儿为官不仁,吏部考核,其名不副实,草包一枚,又犯涂炭百姓一罪,念其受人唆使,但亦罪不容诛,将其贬逐边北充军,有生之年,不得踏入邺城。曹家长兄父子,各贬官一级,以示惩戒。
风水轮流转,明年到哪家。
劝君行善,为官皆慈,为富皆仁。
驿站长亭
“阿音,此番,你欲往何处去?”
“天涯海角,何处都行。我只愿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江南看花,边塞饮马,哪里不是天涯,有她的地方,又哪里不是归处。怕只怕没有她。
瓷撄看了一眼他,稍一犹豫,言:“阿音,我识得一个女子,与她,有五六分相像,你……”
他打断他:“七八分像又如何,终究,不是她。”
临走之际他解了他心头多年的耿耿于怀,萧音望着他道:“濂溪与你,不是从兄。姜莅妃确乃先皇上的嫔妃,然当初腹中胎儿并没有保住。后,她与林伯父两人情投意合,隐匿结庐于栖亭山,再后来,有了你。”
那人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那么,那件事情,便算不得最辱。而他也已经帮自己手刃了那人,他如今有什么还不能释怀的,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瓷撄露出苦笑。事到如今,他还在为自己做最后一件事情。有这样的知己,他死而无憾了。
行走天涯,浪迹天涯。
“阿音,保重。”他将最懂自己的知己送往红尘陌上,往后,见或不能再见,只待缘分。
他手执玄剑,踏着白雪,行茫茫大路,背上,背着一个釉了青花的瓷瓶子。他说过,要带她去江南。她亦说过,愿意跟他去的,去任何地方。
不是竹杖芒鞋,青衣玄剑,一身落拓。
卓府
卓小山最近颇学乖了,也很有眼力见,不大敢去叨扰自己的大哥。
哎
造化弄人。
见自家大哥在书房一坐半天,她只敢悄悄躲着外面偷看。
卓家本来岌岌可危,那人一封信函解了危难。后经查实,聚榕钱庄确实大有隐秘。刑部的人没有推算错,钱庄与七皇子往来暗通,以备他造反应援,乃其发展的爪牙,以卓家为掩护,长达数年之久。
实在是险。
刑部京兆尹查明此事与卓家无任何瓜葛,然自家产业之下出这样的人和事,其难辞其咎。不降罪,已是圣恩。今圣上痛惜失去一个忠心耿耿的儿子,一连痛失两子,不忍再造杀业,广开恩德,赦天下,未有追责于卓家,只是罚了两年的岁贡。
一场风波,算得是平息过去了。
卓文显在屋子里盯着一幅画出神。
他想起那日那人来找自己。
那人说有事托自己。给了他沉冤昭雪的铁证,却言暂不上交到追查本案的刑部。嘱托缓至正月底,若二月初还没有他的信号,便将东西秘密送至御史台。
此间证据不仅涉及卓家的洗冤,牵连一桩忠良构陷弊案,非同小可。
萧音问他:“此事牵连甚广,卓少主若不敢,亦或不愿,不要勉强为之。”
他只微微一笑,应下:“有何不敢。”他又岂畏惧权贵,贪生怕死之辈。道义二字,倒也是深明。为民除奸,又何有敢与不敢。不居庙堂之上,也愿行庙堂之事。
萧音眼中露出笑。没有错看人。
临走之际,他问他:“你喜欢她?”
他自是晓得他问的是谁。
卓文显没有回避:“她那样的女子,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瞧见她的好,谁又会不喜欢呢。我确是倾慕她的。”他坦言。
待他言完,萧音闪出了屋,来去无踪。
这便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卓文显回神,抚着画上的人。那人一身荆钗布衣,温婉清秀。画里,低眉含羞,惹人抬不开眼。
他从来只爱山水画,美人画,只此一副。她算不得美人,至多梨花海棠,清秀佳人,然眉目温柔,惹他心软惆怅。
他的倾慕爱意,未及说出口。从未有开始,已随着那人永远夭折。
今后也没有机会说了。
她早过了奈何桥,饮过亡魂汤了罢。
也好,就将今世所历苦难忘记的一干二净吧,再不要记起。
卓文显将画轴小心卷了置于花瓶之中。瓶中画轴无数,温山秀水,云雾缭绕,应有尽有。就让那些温润山水陪伴于她,蔚籍她多苦多难的前世,望她来世无忧。
(娑婆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