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的计策虽好,这门炮也够劲,但官军守得严,不好下手啊,”一道山岭之上,九条龙皱着眉,对手下的金九说道,“那佛朗机炮架好没?”
金九的苦瓜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九条龙挥了挥手:“那两个炮手,每人给三两银子,大伙儿转进吧。”
金九讶然问道:“大当家,不打了?”
九条龙啐了一口:“打个毛,两千多人,有骑兵,有长枪兵,有刀盾手,有火铳手,有弓箭手,他娘的,还有几十门佛朗机炮,你要一开炮,没等开第二发,便被乱炮轰成渣了。”
另一道山岭的坡上,映山红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远处官军阵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着,一个时辰,前锋才走了不到两里地,就停下来休息了两次。
照这么算下去,从黄河渡口旁的叉道口到横城堡,差不多四十里地,那明军岂不是得走上二十个时辰?
不对,眼下已是未时两刻了,今晚肯定不会行军,加上挖灶做饭、夜里宿营,他娘的,这么走下去,就是到了后日,这两千多官军也到不了横城堡。
这哪儿是剿匪,这他娘的分明就是踏青来了。
“大当家,九条龙那厮撤了,连旗帜都没打,带着佛朗机炮,从那个山沟跑了。”一个手下指着不远处的山沟,那儿正有一伙人正在朝北边跑去,正是回横城堡的路。
“又不是只有他懂得溜,”映山红冷笑道,“撤。”
手下问道:“往哪儿?”
映山红沉吟片刻,说道:“去横城堡,绕过一阵风他们的埋伏地点,倘若那一阵风依计行事,我们就端了他的老营,银子不比灵州少。”
众兄弟齐声赞道:“大当家真是孔明再世,周郎重生。”
在映山红等人逃回横城堡的同时,李贤骑着小黑,静静地站在一个山岗上,紧紧地盯着下面的城池。
灵州城位于平原和山地的交界处,西面是平坦的原野和广阔的黄河,原野上遍布着农田。东面是崎岖的山岭,东去花马池的官道就蜿蜒在山岭之间。
他所处的山岗就在灵州城的东北方向,距离城墙不过五、六里地,他身旁是叶信和陈永安,身后只有五十名勇毅军,虽然都骑着马,但却是平民打扮。
众人的后面还有几辆马车,表面看是拉着一些货物,实际上中间全藏着长短兵器并长弓箭矢。
“任那些大当家奸似鬼,”陈永安指着灵州城,笑道,“也要喝我们的洗脚水。”
“草莽之中,自有龙蛇,不要以为谁都是傻蛋,”李贤瞪了陈永安一眼,问叶信:“叶大哥,撤退的船准备好了?”
叶信点了点头:“已经停泊在约定的地方,牛老三他们也接到暗信了。”
李贤又问道:“庆王府郑管家那边呢?”
叶信回道:“今日一早就接上头了,对方拿出的信物,跟你交给我的完全契合,我跟他约好了行事步骤。”
李贤指着灵州城,对身后的勇毅军说道,“兄弟们,进城之后,只要听我的号令,都能活着出来。”
此次行事,李贤没有挑勇毅军中的明军降卒,这五十名勇毅军都是锅底湖的马匪出身,大多是叶信的心腹手下,刚好一个总旗,统领是刘二。他才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是花马池城指挥使刘大人最疼爱的小妾。
听了李贤的话,刘二大声回应道:“指挥使,你就下令吧,兄弟们都等着去发笔横财。”
众勇毅军士卒都大声笑了起来,是啊,跟谁不是卖命,跟着李贤,至少,活命的机会还大一些。
大明朝嘉靖九年,总制、尚书王琼奏改灵州守备为参将分守中路,城并南关,城周长为七里八分,高三丈,池深一丈,阔五丈。
有三座城门,南为弘化门,北为定朔门,西为近河门,上皆有楼。
李贤等人下得山岭,到了定朔门边上,只见三个壮汉正站在瓮城门口,跟守城士卒们闲聊。
其中一个黑塔似的汉子见到李贤,高声喊道:“张大少爷,可把你盼来了,小的在这儿候了整整两日啊。”
李贤说道:“牛老三,多日不见,怎地越发猥琐,可是在小桃红身上被榨干了?”
这汉子正是李贤等人的老相识,曾在宁夏卫镇城救过他的牛老三,眼下在孙嘉孙举人府上任护院,闻言笑道:“家中黄脸婆还侍候不完呢,哪有功夫去小桃红那儿厮磨,这骚娘们最近搭上了近河门的宋总旗,早就将小的忘了。”
旁边一个守城兵卒说道:“牛老三,小桃红那娘们可不是好惹的,听说下面长了牙齿。”
牛老三啐道:“侯小丙,你个狗入的,我就说你嘴里怎么缺了颗牙,原来去了小桃红那儿。”
众守城兵卒都哄笑起来,侯小丙脸红道:“牛老三,你他娘的再扯淡,老子欠你的三钱银子,可就不还了啊。”
牛老三笑道:“那可不行,不过从中拿一钱出来,给兄弟们买两壶老酒喝,倒也无妨,这他娘的寒冬快到了,风刮得人直头疼啊。”
守城兵卒纷纷称赞道:“牛三哥,仗义!”
牛老三对大伙儿拱了拱手,高声道:“得勒,众位兄弟,俺牛三接到了贵客,就不叨唠了,免得挨了孙老爷的骂。”
侯小丙用长枪棍捅了一下他的腿,笑道:“赶紧滚蛋吧,跟你赌了两日,欠了你三钱银子,他娘的,这个月都白干了。”
人情归人情,李贤等人还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路引,给城门官草草检验了一番。
明朝年间有这样一项法规:凡是有人想远离居所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官府发给一种类似后世介绍信、通行证之类的公文,称为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则要依律治罪。
路引实际上就是离乡的证明,商人、上京赴考的举子等,行走各地,都需要有路引。
从花马池城开始,勇毅军沿途攻下了许多城堡军营,缴获的官印无数,伪造点路引,纯属小事一桩。
牛老三引着众人进了城,进了一个偏僻的小院,关上院门之后,对李贤笑道:“一阵风,你这下可出大名了,别说长城内外,就是紫禁城里的皇帝佬儿,恐怕都听过你的名字。”
李贤叹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没有兄弟们的帮忙,早晚被宰了过年。”
牛老三叫过身边的两个汉子,介绍道:“昔日的兄弟们都听闻你忘了前尘旧事,没想反而一飞冲天,这两位,左边这个是张铁柱,右边这位是陈十二,都是信得过的生死兄弟。”
李贤对张、陈两人行了个大礼,哽咽道:“大年初一,若不是三位兄长,小弟的坟头都长出野草了。”
张、陈两人连忙还礼道:“这可使不得,一阵风兄弟,眼下你威震宁夏,以后兄弟们可都得靠着你提携了。”
李贤缓缓说道:“但有我一口饭吃,定富贵共享,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陈永安与牛老三等人也非常熟悉,闻言凑趣道:“我等相识也有数年,志趣相投,不妨结为异姓兄弟,你们觉得如何?”
“万万不可!”牛老三正色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等既投入一阵风麾下,便愿尊他为首,怎么能用兄弟的名义混淆上下之别呢?”
说完便率张、陈两人跪在地上,诚心说道:“但请收留。”
李贤连忙扶起三人,口中连声道:“三位兄长,这可折杀小弟了,快快请起。”
叶信冷眼看着几人,见戏骨演完,插口问道:“牛兄弟,这灵州城如今情况如何?”
牛老三连忙收了兄恭弟友之情,回道:“杨参将走后,高知州下令,各城门每日只开三个时辰,出入都盘查甚紧,还好我跟北门的守城士卒相熟,才能引得各位兄弟进来;不过高知州可不好弄,他出入皆有百余名兵丁相随,官衙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得滴水不漏。”
李贤恨恨地骂道:“这个狗官!”
陈永安问道:“那孙嘉呢?”
牛老三回道:“孙某人在城西置了所别院,安顿那赵氏并李家侄子,每旬逢双日,便会去那儿过夜。他见官军势大,灵州城又禁卫森严,提防心倒也不重,极易下手。”
陈永安看着李贤,两人同声说道:“今晚!”
此时正是天启四年九月二十六日,距天黑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
牛老三将别院的详细所在讲述之后,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道:“不过李家侄子近日被人抱走了。”
李贤急忙问道:“谁?”
牛老三回道:“孙嘉有个嫡亲的弟弟,叫做孙诘,是个秀才,婚后七年都没有子嗣,前几日见到李家侄子,心中喜欢,便向赵氏讨了去,请了几个奶妈照顾。”
李贤怒道:“那今晚就连孙诘家也一并屠了。”
牛老三连忙阻止道:“这孙诘虽与孙嘉一母同胞,但平生只做善事,修桥铺路,吃斋念佛,扶贫济困,城中都唤他孙大善人,与那为人奸诈毒辣的孙举人完全是两路人,李家侄子未满三岁,放在他家暂养,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陈永安也劝道:“四儿,牛三哥说得没错,朔方那儿眼下什么都没有,养个不到三岁的小孩,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对得起你兄长?”
牛老三见李贤垂头无语,接着说道:“孙诘跟孙嘉去年还同住一院,但近年来两人经常发生争吵。那日将你兄弟二人打晕之后,孙诘还骂过其兄长,说会遭报应,过了两个月,他便搬到了南门附近,这孙家大院如今只住着孙嘉。”
叶信问道:“孙府眼下有多少人口,有多少护院、家丁?”
牛老三心里默算了一下,回道:“男女老幼加在一起,共有三十七人。连我兄弟三人在内,有护院七人;孙氏兄弟分家之后,家丁只有十四人。”
李贤望着刘二等勇毅军士卒,说道:“那就是五十五颗人头,再加赵氏那个****,一共五十六颗,正好拿来祭奠我兄长。”
众人齐声应道:“指挥使尽管放心,这等奸恶之人,我们定当不放过一个。”
李贤又说道:“此事只跟孙举人有关,灵州城其他百姓却是无辜,那孙诘既然是善人,也不得伤害,我等今后都是朝庭的忠臣义士,不可再作那伤天害理的事情,今晚之事,只杀孙府之人,不可杀得兴起,伤及无辜。”
众人回道:“定当遵从指挥使吩咐。”
李贤对牛老三等人说道:“我书信中交待的物什,三位兄长可准备好了?”
牛老三回道:“灯油、干柴诸物,我等都预备妥了。”
李贤点头道:“那就劳烦三位兄长回孙府中作内应,今晚三更时分,听见府门外有猫叫声,三长两短为号,便开门策应我等;先杀孙嘉,再屠孙府,替我兄长报仇雪恨。”
等牛老三等人去了之后,叶信说道:“虽然他们曾救过你的命,但也不得不防啊。”
李贤沉吟道:“叶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李贤让一个勇武过人的小旗带十五名兄弟,扮作乞丐,去近河门附近埋伏,只要看见孙府这个方向火起,就下手杀了当值的守门士卒。然后再派了两个士卒出城,去黄河渡口通知守候在那儿的庆王府郑管家。
任务分配完毕之后,他便领头朝那别院行去。
别院内,赵氏正在绣一方花巾,听到院门响起敲门声,便对侍候的丫头说道:“让王护院去看看,隔门将那些乞儿赶走。”
她今年刚好二十一岁,四年前嫁给李仁为妻,李家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日子过得比米脂老家安逸多了。
可惜赵氏是个不安份的女人,她觉得自己貌美如花,却嫁给了李仁这个屁都算不上的乡下汉子,整日里没甚情趣可言。
自从那日在官道上跟孙嘉相遇之后,她便喜欢上了这个才高八斗、风流俊俏的青年才子。庆幸的是,孙举人对她也极为着迷,两人在床第之间配合得相当纯熟,恋奸情热之余,便动了做长久夫妻的念头。
她公公和丈夫都是老实人,但那个名叫李贤的小叔子,却不是个好东西,纠集了一帮少年,十二、三岁就敢杀人掠货。
孙举人派人探查清楚,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李贤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别美人没得到,却做了那可怜的西门大官人。
一对苦命鸳鸯忍了大半年,才寻得一个机会,让这李贤自动送上门来。可惜那李贤命大,居然让他在牢狱中遇到了贵人,从此一飞冲天,再也不可收拾。
这几日从北边传来消息,说一阵风扯旗造反了,孙举人狠狠地骂道:“但愿让这贼胚死在官军手中。”
话虽如此,两人却不敢出灵州城半步,平日里也小心谨慎,进出皆带着护院、家丁,唯恐李贤舍了性命,孤身进城来寻仇。赵氏的院中有三个丫环、一个护院并两个家仆,对付寻常贼人倒也不惧。
赵氏继续绣花,听见那院门外的敲门声忽然停止了,嘴角淡淡一笑。
过了片刻,便有脚步声进来,她轻声叫道:“秋花,去将我那红线拿来。”
没人回答,从门外扔进来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滚了两下,赵氏定睛一看,正是那王护院。
她吓得尖叫起来,扔掉手中方巾,站在屋内,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走了进来,两眼死死地盯着她,手中腰刀上,鲜血直流。
“四叔?”赵氏瞪大了双眼,厉声呼喊道,“来人,救命啊!”转身便朝屋后跑去。
从屋后又走进一个俊秀的高大少年,手上提着两根熟铜鞭,赵氏认得他,是寨子里陈老实的长子陈永安。
陈永安一脚将赵氏踹翻在地,笑道:“二嫂,有多日不见,清减了不少啊。”
赵氏躺在地上,猛地爬了起来,抱着李贤的小腿,叫道:“四叔,饶了我吧,你不看在你哥哥的份上,也要看在狗儿的面子上,他还没满三岁,你杀了我,他就没娘了啊。”
狗儿就是李仁的儿子,李贤的侄子,大名李辽,小名狗儿,乡下孩子,取个贱名,好养活。
李贤缓缓说道:“二嫂,休怪四弟无礼,只是昨晚二哥托梦给我,说他死得好惨,今日便借我的手,与你作个了断。”
赵氏泣不成声地回道:“你二哥哪有如此狠心?他生前最是良善不过。”
李贤笑道:“你既然知道他死了,那还活着干嘛?”说完便卷起自己的衣袖,将手中腰刀猛地插下,直入赵氏的小腿。
赵氏惨叫一声,血流如注,李贤接着说道:“这一刀,是我哥的。”说完又是一刀捅在赵氏的胳膊上,鲜血涌出,李贤沉声道:“这一刀,算是我父亲的。”
他连续捅了十余刀,都不在要害上,赵氏晕了过去,又醒了过来,一时竟不得死,血流得满地都是。
这小院地处偏僻,平日里倒是个清静的好去处,方便情人私会,如今作了修罗道场,倒也适合得紧。
李贤捅第一刀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想吐,多捅了几刀,那股血腥气越来越浓,胸中却似乎没有呕吐的感觉了。
他这几日都在尸山血海里趟过,心志慢慢练得坚硬起来,手中腰刀下插的力度也越来越稳。
抽起大腿上的一刀,李贤踏住赵氏的胸口,一刀切进她的胸前,用力一翘,一股鲜血泉涌出来,赵氏惨哼一声,就此毙命。
李贤猛地挥刀,准备切下赵氏的人头,不料腰刀却卡在了赵氏的颈间,他放松刀把,软软地坐在地上。
陈永安一直冷眼旁观,见李贤虚脱了,便走上前去,按住刀把,猛地一压,赵氏的人头滚落在地。
砍下人头之后,陈永安抬起左手,用力打在李贤的脸上,喝道:“四儿,醒来!”
李贤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杀人的时候没有想吐,软倒在地了,却再也控制不住,胸口一阵翻腾,吐得到处都是。
陈永安叹了口气,也不管他,提起赵氏人头,走到门口,对守在外面的叶信说道:“让他一个人冷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