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叶信所料,当鲁之甲的人头被吊到一根长木杆上,在横城堡外升起的时候,一直紧闭着的堡门吱呀一声开了,已经多日没有睡觉的提调官手无寸铁,率先从堡内走了出来,他身后是百余名明军守卒,以及千多名横城堡的百姓。
除了鲁之甲的人头外,横城堡外的河畔平原上还跪着近五十名大明降卒,横城堡的老幼并不认识鲁之甲是谁,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明白勇毅军这么做的含义。
是降,还是死?
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回答,于是在提调官的带领下,横城堡全体降贼了。
被吓倒的还有两千多名幸存贼兵,以及五、六千名被夹带的平民百姓。
副总兵被杀,这是宁夏卫多少年没有过的事儿了?
记得万历二十年哱拜之乱时,宁夏才有总兵级的大官被杀,那样算来,足足有三十二年了。哱拜之乱,那可是被称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宁夏之役,是震惊天下的大事。
在离横城堡约半里外的河畔平原上,有一个刚刚搭成的大草棚,四周站着几十名垂头丧气的贼兵,在夕阳的余辉下,宽大的草棚显得非常苍凉。
里面坐了三十多名形态各异的人,居中的是个身穿大红色长袍、相貌威武的大汉,正是先前曾于两军阵中叫嚣着单挑的映山红,延安府洛水河畔小天池寨的大当家,手下曾有两百能征善战的儿郎,不过眼下只余下不到五十人,还大多带伤。
坐在他左侧的是个身形魁梧、手脚极长的青年,正是洛浦河畔的九条龙大当家。他本来想逃回老巢去,不想中途被刘得贵带人截了下来。
被截下来的还有三十多位幸存下来的大当家,大伙儿都不甘心这么灰溜溜的滚回老巢,盼着勇毅军打败明军,好大捞一票;又隐隐盼着明军惨胜勇毅军,两败俱伤下,好抢了这五、六千名勇毅军夹带来的百姓。患得患失之间,便都留在了横城堡外。
勇毅军大获全胜,阵斩鲁副将!
三十多个大当家听到这个消息,聚在一起,看着各自的累累伤痕,神情委顿,相对无言。
草棚外传来一声欢呼,震天动地,随后几个人掀开门帘,走进了草棚之中。
为首的正是李贤,叶信跟在后面,慢上半步,再后面紧接着是刘得胜、陈永安和夏涛,邱逢吉和刘得贵忙着整顿降卒降民,无暇过来。
映山红见到李贤,猛地站了起来,如同猛虎下山一般。
李贤面带微笑,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叶信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映山红的大红色长袍,双手一用力,口中“嘿”的一声,就将他扔到了一旁。映山红怒吼一声,正待翻身起来,颈上忽然架了一柄九环大刀,刀把正在叶信手中。
映山红武艺本来极为高强,但心神激荡之际,竟然被叶信一招制服。
“一阵风!你这个奸贼,”映山红悲呼道,“你让我们去打头一场,好浪费那些官军的力气,死了七百多人,我弟弟也死了,他今年才二十五!你说那些是普通边兵,他娘的,领头的是个副总兵,能是普通边兵吗?你这个骗子,要不是你,我弟弟怎么会死在这儿。”
说到这里,映山红的声音哽咽,眼角流出泪来,他本来长得极为威武、肌肉虬结,此刻如同小娘子一般委顿在地,哭泣出声,让人看了,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李贤笑道:“我兄长年初被灵州城孙举人打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比你弟弟还小三岁,你找我算账,我找谁去?京城的皇帝老儿么?”
两人一哭一笑,场面非常滑稽,但场中的几十人,没有一个笑出声来的。
他们都是山贼马匪出身,但像计安计中正一样甘心当马匪的人,毕竟是少数。官府的腐败、赋税的沉重,再加上天灾不断,能活下来的人,谁没有几笔辛酸账?
听得哭闹声,留在外面的周正带着几个勇毅军士卒冲了进来,李贤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了出去。
“映山红,朝庭派谁来剿灭我们,会告诉我一阵风么?”李贤盯着映山红,缓缓说道,“我也是杀了鲁之甲后,才从降卒口中得知他是副总兵,你要是不信,大可扯旗跟我作对,我一阵风兵来杀兵,将来斩将,不带一个怕字;你也可以投降朝庭,带着官军,来杀了我们这群昔日兄弟,我一阵风也不会说你半个字。”
映山红怒道:“我一个人,带着几十个不成才的兄弟,哪里打得过你的勇毅军。”
李贤看了一眼周围的大当家们,见大伙儿的目光都有些闪躲,便喝道:“又哭又闹,成什么样子,这儿有谁家里没死过人?你说我害你,就拿出真凭实据来,不然就凭你那点人,挡不住我勇毅军的一次冲击,我拿来有什么用?再说了,马上就是严冬,大雪一下,谁都缺粮食,收了你们这群人,我去哪儿弄吃的给你们?他娘的,学孙二娘卖人肉包子么?”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下三十几位大当家,见人人都露出深思的表情,便找了个凳子,坐下来说道:“我做事,就一个规矩,谁听我的话,我就给谁吃的;谁帮我杀人,我便给谁银子,不然谁他娘的要当这个破头领,真当人人都是赛孟尝、及时雨么?就算是梁山,那也要有个座次之分、上下之别,三、四十个头,真当人人都是中山、开平么?”
他口中的中山、开平,就是明朝的开国元勋中山王徐达和开平王常遇春,这是道上豪杰们最崇拜的英雄人物,大伙不敢自比同样是反贼头子出身的太祖皇帝,但在心里,比比中山、开平两王,总是可以的。
映山红垂头无语,脸上的表情也颓丧了下来。
看大家都没反对意见,李贤继续说道:“南边,离我们七、八十里远的地方,北路平虏城参将杨麟正在调集兵马,据传闻,不少于两千人,后日将沿着黄河岸边北上,打垮了他们,灵州就是我们过冬的粮仓,大伙儿都知道,跟灵州比起来,花马池城那就是个乡下地方!到时要银子有银子,要盔甲有盔甲,光是灵州里那些大财主,就能让我们吃得肠满肚胀。”
一直没有出声的九条龙忽然问道:“我们只有两千多人,就算从夹带的百姓中抽丁,顶天能凑足五千人,别说打两千官军了,就是一千,也打不过。”
李贤笑道:“你怕死?”
九条龙摇了摇头:“这世道,不是饿死,就是被杀死,别说我们这些贼人贱命了,就是紫禁城里的皇帝佬儿,说不定哪天也会被人杀死,从出来当山贼的那天开始,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死,不可怕,我只是怕死得不值得。”
李贤赞道:“正是如此,我这个月刚满十七岁,在坐的都是我的大哥,倘若我怕死的话,就找个山洞躲着,说不定能活到七十岁,但怎么吃饭呢?难道每顿啃自己的一根手指,第二日再长回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早是死,迟也是死,我们这种贼人,能有餐饭吃就不错了,我还恨不得自己早死,有这些好兄弟替我收尸掩埋,倘若死得迟了,连个坟头都捞不到,岂不可悲?”
众人听了李贤的话,都低头沉思,过了半晌,九条龙才问道:“你说的道理,大家都明白,扯那些虚的没用,有话,就直说吧,想怎么打?倘若是正对正的跟官军对抗,兄弟肯定是不奉陪的;倘若是打埋伏,就说出个章程出来,大伙议议,行,就干,不行,大家就赶紧散伙,各自钻山沟,免得被官军逮到砍头。”
映山红此时坐了起来,也接道:“不能再死那么多人了,再死下去,我们都快成光杆了,还混个屁啊,一阵风,我弟弟的账就算了,我损失的人,你可得补齐了。”
李贤笑道:“行,回头我给你二十个明军降卒,都是打老了仗的,比你损失的那一百号人强多了,还有谁要?”
众人都不敢接口,这一阵风年纪虽小,但心肠却毒到不行,吃了他一点甜头,不知道要被他如何收拾摆布,还是见空溜空、见机行事来得好些,免得又上了他的恶当。想到这儿,大伙儿都不禁在心里替映山红捏把汗。
李贤见大家不说话,便接着说道:“小弟这儿有个法子,大伙要是信得过小弟的话,不妨都来听听,倘若小弟说错了,众位兄长不妨纠正一二,大伙儿取长补短,总要将这两千官军干掉,才能落得逍遥快活。”
说完他开始慢慢讲述起自己的计策,一边讲,一边在地上画着图,指点各位大当家将要去埋伏的地方。至于如何行事、如何布局、如何传递信息,诸如此类,事无巨细,都一一讲给各位当家听。
说得饿了,便就着凉水,啃上几口干粮大饼,众人也是如此。几十个人在这大草棚里一直议到三更时分,才意犹未尽的散去。
“一阵风,方才我错怪你了,你送了一门佛朗机炮给我,绝不是两面三刀的小人,”映山红走出草棚,忽然单膝跪在地上,诚恳地说道,“还望你大人有大量,饶过兄弟这遭,那些明军降卒,我也不要了,后日就带这几十名兄弟上阵杀敌。”
李贤连忙扶起他,笑道:“映山红大哥,陕北道上,谁不知道你是个豪爽汉子,一门炮算个屁,如今大家聚在一起,正合天罡三十六数,这才是天意,方才那些小小的误会,就当是灰尘,一吹,便没了。”
九条龙在旁也说道:“正是如此,不如我等就效仿那梁山好汉,来个三十六天罡大结义?”
大当家们齐声赞同,于是就在这九月底的黄河河畔,大伙儿斩鸡头、烧黄纸,义结桃园,成了生死兄弟。
回到勇毅军的临时营寨中,刚走进大伙共住的大帐篷,夏涛忍不住低声笑道:“四儿,你装神弄鬼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李贤左右望了一下,竖起手指,轻声骂道:“你他娘的讨死是不,这周围两千多贼兵,我们眼下只剩下三百五十多名勇毅军,还算不上是心腹,人心隔肚皮,还不赶紧收声。”
叶信走到帐篷外,往四周看了看,扯下布帘,低声道:“没人。”
陈永安说道:“船只得抓紧收集,少一艘小船,我们就将少十几个人手。”
宁夏不是沿海,这儿的船大多数是渔船,最大的船只也不过能装载百余人。
叶信点了点头,说道:“横城堡拿下来之后,大小船只又多了七十多艘,不过人也多了一千四、五,还是不够。”
李贤想了想,说道:“到时按原定计策行事,船只的事,我再想法子。”
刘得胜看着李贤,问道:“你真的想趁势拿下灵州?”
李贤摇了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庆王府郑管家那儿传来了确信,还是依计行事吧。”
刘得胜松了口气,说道:“我就担心你到时控制不住自己的仇恨,既然你有了这个念头,我也就放心了。”
李贤叹道:“泰山大人教我练心,倘若连控制仇恨这关都过不了,谈何练心?还不如早早躲起来,省得害人害己。”
叶信笑道:“我看你已经练得不错了,燕老伯倘若知道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骗了两千多人去送死,他肯定会老怀大慰的。”
李贤回道:“我们是朝庭的忠臣义士,这些不过是份内之事罢了。”
众人都低声笑了起来,一夜无话。
第三日,也就是天启四年九月二十六日,午时一刻。
北路平虏城参将杨麟身穿一件棉甲,外披一袭黑色花纹锦袍,头上戴着铁盔,腰间还是挂着他那条水磨八棱钢鞭,骑在一匹黄马之上。
“本将吃斋念佛数年,没想今日一朝破了金身,”他看着地上数十具贼人尸首,眼神里流露出一股哀伤,“为了朝庭,也只能对不起佛祖了。”
旁边的亲信连忙劝道:“将军是夜叉转世,有大慧根,这点功德,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杨麟摸了摸自己的水磨八棱钢鞭,轻声道:“本将从不杀生。”
他身旁的两千明军排成数十个方阵,整齐地行进在黄河岸边官道之上。
此处已经过了夏家堡,沿着平原的边缘,分为两条路,一条是去黄河渡口,北上宁夏镇城;一条是沿着黄河岸边的叉道,去横城堡。
这条叉道紧贴着沟壑丛生的山岭地带,路况极端不好,明军带着的佛朗机炮车有时甚至会陷进泥沼之中,十几个人上去推,才能推出来。
左侧是缓缓流过的黄河,右侧是情况不明的深沟山岭,还没进入叉道,便是几十名贼人可笑地埋伏在一个低洼处,用一门佛朗机炮轰击官军,结果被全歼。
莫非他们不知道送死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肯定不是!
杨麟虽是吃斋将军,但也是将门世家出身,深通兵法。能杀死鲁之甲的贼首,会是个笨贼么?
这不过是贼首的骄兵之计,故意派些人来送死,让官军的统兵将领们马虎大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着了他们的道儿。
自古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例子,那简直是数不胜数,他杨参将才不会是下一个呢。
况且郑管家送来了一千两银子,看在银子的份上,走慢一些,少杀点人,想来菩萨也是不会怪罪的。
“传令下去,都警醒一点,别步了那鲁副将的后尘,”杨参将家学渊源,族中武将众多,遍布九边,他才懒得给死上司的面子,直接对亲兵们吩咐道,“一路缓行,有贼引诱,别乱阵形,等他们靠近了,还是用乱炮轰杀,唉,罪过罪过。”
其实他昨日就聚齐了两千士卒,不过硬是拖着不动,连魏巡抚的手令都借故拖着,就是要等到从镇城送来的八十门佛朗机炮并那三百名炮手。
鲁副将就死在三十门佛朗机下,这得多冤啊。一个副将,居然毁在了小小的三十门炮上,这也算是咱大明天大的丑闻了吧。
可惜了那五百五十名百战悍卒,要是给我,扫平贼寇,那还不是眨个眼的事?杨参将一边走,一边得意地想着,嘴里却喃喃念着:“如是我闻……”
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