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慕容羽信步走到宫中后面的水杉林中。整个皇宫中,他独爱这片长得繁茂秀丽的水杉,它们看上去是那么孤独,高高的直指蓝天,只与天空飞鸟为友。杉影倒在水中,是一片冰清玉洁的云光水影。在这水边徘徊,燥热的心能变得无比安静,它们是慕容羽和这世上保持距离的一味清凉。
但这次,和往常又有不同。往常,这片水杉林只属于他,它们仿佛是他的朋友,默默无言的在他身边,于无声处,自有心领神会的默契。可是今天,他却发现有人占了先机,已经在这片林中。是的,他没有看见人影,但是,就有一种感觉,幽幽细细的,如一缕隐隐的檀香,浸润了他的心头。他的心,忽然剧烈的跳了起来,这是种不由自主的感觉,就像有一只手在拨动他的心弦,急管繁弦的,大珠小珠落玉盘,落下一串透亮的珍珠。
一缕笛声响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他伫立倾听,乐为心声,他听出那吹笛之人心内的痛苦焦灼,还有系在天涯的相思,化作了满天的余霞,纷纷而下,落在这湖水里,落在这水杉上,仿佛杳杳的白鹭。
是合欢。
笛声停下,她抚弄着笛管,回头,不妨看见了慕容羽,吃了一惊,裣衽而拜道:“王爷。”
慕容羽也忙回礼道:“贵妃吹得好笛声。偶尔路过,听得如此佳乐,不由令人神往。”
合欢的唇边掠过一个微笑,这微笑中带着掩不住的忧愁:“王爷取笑了,臣妾只因无物可以派遣,所以,”她抚弄着手中的玉笛:“就把这个小玩意拿了出来。王爷的琴才弹得好,臣妾自愧不如。”
慕容羽道:“小王也只是偶尔一戏。但是,贵妃,恕我直言,这笛声太悲了,不符合贵妃的雍容身份。”
合欢沉默了一下,道:“乐为心声。”
一朵落花随着风儿旋转,落在她淡蓝色的衣衫上,恋恋不去。慕容羽缓缓的抚摸着一棵水杉,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八九,谁都逃不掉。人这一生,很是短暂,就是百年之身,我看也只有三天,贵妃你说是不是?”
合欢惊诧道:“三天?”
“对。过去,现在,未来。贵妃,任何人面对的都是这三天。我们活在现在中,却为过去而悲,为将来而愁,所以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果我们眼光敏锐,只注重现在,把握住现在的每一刻,或许,就会快乐简单的多。”
合欢听他如此说,仿佛有一丝明亮的光线射进胸膛,渐渐变得温暖舒缓,但还是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不思量自难忘,有许多事,你不想也会涌上心头。”
慕容羽眼神清朗的看着她:“我完全能够理解。可是,如果贵妃能把那些不思量自难忘的事放在心之一角,不让别人察觉,在宫中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心之一角?”合欢抬起秋水一般的明眸,疑惑的看着他。
“对。贵妃不妨假设有一个宝盒,藏却了心头的所有秘密,把它们放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只有贵妃您能打开,在雨天或是深夜,取出您的回忆,独自品味。”
合欢若有所悟道:“您是说,藏下一个秘密?”
“对。”慕容羽坦然道:“宫中的眼睛太多,大家都需要高明的演技。千百双眼睛看着你,千百个人伺机而动。贵妃,在这皇宫中,你只要抓住一个人的心,才能让众人对你臣服。”
“您说的是——皇上?”合欢苦笑道:“他的心太多,且是我抓得住的?”
“他的心是属于你的,只是你不想抓。贵妃,不要有太多的想法,如果想好好的活下去,就对皇兄倾注你的情感。他不是个坏人,他的感情奔放而热烈,你付出一份,他能够感知十分。如果你努力了,他自然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木桃。事在人为。”他诚恳的说。
合欢沉默了。他每一句话都在劝说自己,放下过去,好好的对待慕容权。她是冰雪聪明的女子,何尝不明白,在宫中,每一点荣耀都来自他的宠爱。可是,真能放下过去吗?放得下吗?她对着那一片秀然扬天的水杉林,那片湛然澄澈的蓝天,静静的问自己。
慕容羽看她入神的样子,翩然的白衣,冰雪一样的神光离合,犹如洛神一样的女子。他心道:“她这般冰雪聪明,且有不明白的?有的事,只是不愿做罢了。我今天的一番话,不过是起了个由头而已。要怎么做,都在她的心里吧。”
他温言道:“贵妃,天色已晚,贵妃也莫要久待了。”
随后,静静的转过身去,他的身后,是合欢若有所思的目光。
每次遇到看上去过不去的坎时,都会得到他的帮助和点拨。有时是赤诚的援手,有时是真诚的眼光,有时是一两句温暖的言语。这就足够了,知道在这世界的一个角落,有人在关心着你,帮助着你,就够了。
夕阳如金,投射在他的青玉冠上,淡淡光芒流连婉转,转瞬又是余霞满天,绚丽的霞光中,飞鸟纷纷归林,轻俏的影子投射在缓缓落下的圆日上,寻找那一抹金黄的温暖。合欢轻叹一声,她明白,随后便是长夜漫漫,但是在那长夜之中,好歹还有几颗疏星,一轮明月。人间,毕竟是有光明的。
香樱早上起来,觉得心头恶心,竟是什么也吃不下。平时最爱吃的胭脂鸭子,也觉得油腻腻的,向着唾壶干呕了好几次,却是什么也呕不出来,胸中很是烦闷。
宜月忙递上一杯清水,急道:“娘娘这样,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香樱懒懒的允了,道:“这几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浑身没力气,只是想睡。还是碧娟的事让我心头难过的关系吧。”
太医匆匆的赶来,恭敬地行了礼,便细细诊起脉来。忽然太医的神色很是认真,香樱见他如此,不由相问:“太医,我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
太医和蔼的微笑道:“恭喜娘娘,娘娘是有了龙脉了!”
香樱惊喜交加,美目中射出灿烂光华,犹如三春丽色,令人惊艳。她心中狂喜,在这宫里辛苦的爬到这个位置,手掌金凤符,却被明瑜淡淡几句话击得粉碎。这几天,她心头烦闷,也一直在思考一个久萦于心的问题,什么才是她在宫中富贵不衰的法宝?思索再三,唯有子嗣!女子一旦色衰,便会恩驰。但是拥有了皇家的血脉就不同了,皇家最重子嗣,那是久立于天地之间的血脉相传,一代一代,长盛不衰!而能够为皇家传承子嗣的女子,无论如何,当然会得到重视了!
她又在心头轻轻喟叹,再怎么说,有了这个孩子,无论姐姐和夜奴是多么的受宠,慕容权一定会看在孩子的面上,分一份爱给自己的。不要贪心吧,能够得到他一小部分的爱,也是珍贵无比,足令她在这寂寂深宫中,能够过得舒心快乐了。
她立刻吩咐重赏太医,一边的宜月心里不辨是何滋味,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对太医说:“张太医,您今天有福气了。贵妃娘娘赏赐您这么多东西,回去一定把您的夫人给乐坏了。”
张太医笑道:“宜月姑娘真会说话。最福气的当然是贵妃娘娘,如果是个小王子的话,贵妃娘娘更是喜上加喜,福泽深厚啊!”
小王子?他日能够当上太子,她林香樱不就是太后娘娘?如果,明瑜没有生孩子,那她的孩子就是百分之百的太子人选了?不不,不能这么乐观,还有夜奴,还有姐姐。她们受到的宠爱是她不能望其项背的。可是,姐姐总是姐姐,无论感情有了嫌隙,也不会为了太子的人选和她拼个你死我活的。再说了,自古皇家立长不立嫡的规矩,也是有的。
她心里忽然扫过一阵凛冽无比的冰雪寒意,犹如千军万马,踏着冰封铁蹄,横扫她的胸膛。她暗暗发誓,道:“他日如果有谁阻挡我孩子的太子之路,必死无疑!”
这时母性中属于狼的一面在嚎叫,在喧嚣,在向着世界挑战!
转眼间,她回过神来,室内又是一派温暖如春的气氛。她瞧着玲珑的水晶帘儿,窗台上的牡丹花,椅子上铺着的猩红玫瑰软垫,只觉得今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又听见宜月欢快的声音:“奴婢刚去了萱恩宫报喜,太后听见了欢喜的不得了,马上就要来看娘娘呢!”
香樱心中很是欢喜,想宜月真是深得她心意,但表面上还是嗔道:“太后娘娘身体不好,你还去惊动?别人要说我轻狂了?”
宜月回道:“别的事奴婢一定不敢惊动她老人家,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娘娘您想,您怀的可是皇上的长子啊!这是多么尊贵的龙脉,太后娘娘听了,一定病情都减了几分。奴婢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就大胆做了主,没想到太后老人家一听果然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说等一会儿就要来亲自看望贵妃娘娘呢!”
香樱抿嘴笑道:“这可不成。还是我去拜见太后吧。不过,宜月你做事很灵活,别人都眼红我宠你,怎知你的好处?哎,碧娟不在了,现在我的心腹就成你一人了。你可不能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宜月忙跪下道:“奴婢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香樱笑着扶起她:“行了行了,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她又轻轻拍了拍宜月的手背:“我说过,只要你好好的跟随着我,这荣华富贵是少不了你的。”
宜月满脸堆笑,道:“是的,宜月知道,娘娘。”
心中却切齿道:“我何要这荣华富贵?如果晶清不灭国,我也是好好的金枝玉叶,贵妃,对不起,你的孩子,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