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春天了,皇后和筠妃的笑语盈盈,仿佛还在眼前。但现在,筠妃已经故去,皇后也经历了许多沧桑,心力交瘁。那一段美好的时光就如流逝而去的音乐,只留下声声余响,让人叹息。
想到这儿,玉真公主低头细看手中的玉环,又把它凑近在日光中细瞧,那无瑕的洁白中可不是一个“若”字吗?
这果然是慕容权的玉环,可这个玉环怎么到了陈公公手里?这可是慕容权的随身之物啊。玉真公主心里存着团团疑问,但她城府颇深,并不向晋亲王流露半点。她明白,宫里的事,复杂叵测,往往一件小事,一个小物品,就会牵连出错综复杂的人事。对于晋亲王这个弟弟,玉真公主颇为爱护,她明白他闲云野鹤的性子,不愿他卷入任何或明或暗的争斗。
于是,她莞尔一笑,道:“我倒是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哪儿来的。待我拿回去,细细的再想一想,想起来了再来告诉你。”
晋亲王神色之间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随即释然笑道:“好,但凭姐姐拿去。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行,姐姐不要想得太辛苦。”
玉真公主轻轻摇着扇子,闲闲的笑道:“怎么会辛苦呢?你看我,镇日无事,有些事做我还觉得很有趣。对了,羽儿,姐姐又要多事问一问,听说你对那个被救下的女子很上心,还把她安置在明光小阁?那里虽然偏僻了一点,不过很是雅洁精致,小姐的绣房都不及。你虽救人行善,但不必这么周到吧。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奴才。难不成,你见她貌美,动了心了?”
听她这么说,晋亲王倒是面红耳赤,道:“姐姐说的什么话?当时的情景很惨,我既然救了她,那就救人救到底,让她好好养病。明光小阁很是幽静,适合她的病体。再说她现在虽然沦落为奴,但毕竟是名门之后。也不可太糟蹋了。”
“名门之后?”玉真公主半是好奇半是惊讶的问:“想不到我府中还藏着这般身世的女奴?是哪个家族?”
晋亲王声音清越,答道:“她是前朝景柏丞相的儿媳妇。”
“景柏的媳妇?”玉真公主又是一惊,随即神色肃然,低低的说:“原来她流落在我府中为奴,说来,景丞相是鸿儿的老师,学问好得很,我小时候,也受过他的指点,算是半个老师。他的后人在我府中,必要善待。羽儿,这事情你做的很好,也是积德了。”
晋亲王略略苦涩的一笑:“也是机缘巧合。现在,景丞相和鸿弟弟都不在了,连我们小时候一直讨厌的丽妃娘娘也不在了。都是手足,相煎何太急啊。”
他一直是良善温和的,眼里流露点点惆怅不忍,带着薄薄秋寒,仿佛余晖脉脉的秋色。玉真公主幽幽叹了一声,轻轻握住他的手:“羽儿,这就是帝王家,权力大于一切。莫叹,莫怨,能够保全自己的富贵,便是好的。”
晋亲王的神色如郁郁的秋:“姐姐,我情愿不要富贵,我要的是情。”
玉真公主的眼里起了浓浓的雾:“帝王家,富贵易求,情之一字,飘渺难求。”
第十一章乌衣巷口绿杨烟
“绿棠,这是在哪里?”
合欢虚弱的睁开眼,声音弱的低不可闻。她吃力地环顾四周,只见甚是雅洁的一间屋子,垂着细细的湘帘,博山炉里点着清新淡雅的百合香,床上挂着梅花纸帐,案几上堆着几本书,并有一个天青色的汝窑花瓶,里面插着晶莹如绣球般的大束菊花。墙上有几幅字画,画的是米芾山水,并挂着一管碧绿的玉笛。
这和她所在的浣衣房真是天壤之别,她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死了,到了天堂。却见绿棠惊喜万分的脸:“小姐,你可醒了!你都昏迷了三天三夜!”说着绿棠呜呜的哭了:“太医说,你再不醒,就很危险了!小姐,我好怕!”
果然,绿棠的小脸瘦了一圈,眼下乌黑,想是不眠不休的缘故。合欢无力的微笑一下:“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傻瓜,阎罗王要招我,偏有你抱着我的腿不放。”
绿棠“扑哧一下笑了,眼中还含着泪花:”小姐,人家都急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其实每说一句话对于合欢来说都十分艰难。雀红粉的毒性十分之强,她小产后又没调理,因此气血两亏,非常虚弱。所以常人中了一分毒,她就是中了五分。幸好太医使尽招数,总算把她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但是那胸痛呕血的病根是烙下了。
绿棠又忙端来一碗燕窝粥,小心的吹凉,一口口的喂给合欢吃,并絮絮诉说了晋亲王的救命之恩。合欢静静的听着,心中也充满了感激,大概老天怜她,终于要她和景仁有夫妻团圆的一天吧,所以命不该绝,有贵人来救她。
想到景仁,她胸中又是一痛。这痛比往日剧烈十倍,竟是如刀割一般。她微微皱眉,赶紧收敛心神,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且不能有悲喜之想。“就当一颗心死了吧。”她心中喟叹道:“从此就这般行尸走肉的活着,至少能保全性命,等到见到景仁的那一天。只要有那一天,我死了也是甘心的。”
一碗燕窝粥吃了半碗,她已是胸中烦闷,再也难以进食。绿棠忧心忡忡,道:“小姐,这怎么行?你身体这样虚弱,多少要吃一点啊。”
“是啊,这病要养。合欢姑娘,五谷是最养脾胃的,比什么药都强。”
清脆的声音如莺语呖呖,很是好听。一位丽人笑着走了进来,只见她二十多岁的年纪,一双丹凤眼斜飞入鬓,流光溢彩,转动之间顾盼神飞,琼瑶鼻下红殷殷的嘴唇弧度美好,如精致的菱角。乌黑茂盛的头发梳成灵飞髻,插着一朵硕大丰艳的红宝石铸成的牡丹,墨玉的步摇颤颤的垂下玉珠。朱红色芍药花开的衫子,系一条玄色金线百蝶争春的纱裙,当真光芒四射,满室皆春。
合欢和绿棠皆很惊讶,一个圆圆脸面容姣好的侍女轻声道:“这是玉真公主。”
绿棠忙蹲身行礼,合欢挣扎着要欠起身子请安,玉真公主忙上前轻轻按住她,道:“快别起来,我也是才听说,原来是景丞相的家人。真是造孽。”
合欢躺在被中,身子轻盈如羽毛,小小的纤瘦的脸如一朵洁白的花朵,越发显得一双眼睛乌黑澄澈。玉真公主只觉她秀丽清逸,真正是玉为肌肤花为肠的冰雪佳人。她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她安慰道:“你好好住在这里,什么都别想,只管养好病。这件事,我会细细查问,探明原因,总不能冤枉了你。”
合欢轻声道:“多谢公主。”
绿棠听见公主这样说,又见公主神情和蔼,那郁积在心中的话再也忍耐不住,她蓦地跪下,泪光莹莹,道:“公主,真是冤枉,那白玉环本是咱们小姐的东西,景家遭祸,不知怎么会转到陈公公那里?咱们小姐性子高贵,即使是她的物件,也断断不会再拿了过来。而且,事情还没搞清楚,就有人在菜里下了毒要灭口,这种种迹象,连在一起,不是很蹊跷吗?”
绿棠的话倒让玉真公主大大吃了一惊,这白玉环怎么又变成合欢的了?她先按捺住焦急探询的心情,声色不露,平静的问:“你先莫慌,把这玉环的事诉说一下。一切的事情总因这物件而起,我得知道了这东西的前因后果,才好打开缺口,还你们小姐一个清白。”
绿棠听得玉真公主这么说,便竹筒倒豆子把两年前春雨之夜有一男子亲手相赠的过程说得明明白白。合欢心中着急,这本是闺中密事,虽为了自己今日清白,但怎能说得如此明白?绿棠心无城府一派天真,可不知听的人作何之想?她脸红耳赤,又无力高声制止,这一忧急,牵动了身子,只是伏在枕上咳喘。
玉真公主听得清楚,心中暗暗盘算:“两年前的春夜?那真是鸿儿登基之时,丽妃新掌了大权,最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皇帝了。那时,她宣布皇上大逆不道,必要除之而后快。皇上得了消息,赶在御林军捉拿之前先逃出了京华城,后来便往紫鸾国去了。这丫鬟说起来,时间倒是和皇上逃出京华城的颇为吻合。难道这个玉环,是皇上赠与这位合欢姑娘的?如果这么一说的话,这位合欢姑娘且不是皇上弟弟的救命恩人?这件事实在太离奇了,这个丫鬟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玉真公主沉吟不语,她看着绿棠,绿棠眉目之间单纯纯净,不像是会说谎的。再说了,这事事关合欢的名誉,她也绝不会胡说。玉真公主再回头去看合欢,见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只是咳喘。她略笑了笑,用手轻抚合欢背心,道:“你放心吧,这事真如绿棠姑娘说的那样,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合欢姑娘,也许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合欢惨淡一笑,神情苍茫如落月孤灯:“劫后之人,苟延残喘而已,哪儿还谈得上福气两字?”
玉真公主心中也很是感慨,世事难测,真如白云苍狗,谁知一个丞相家的贵妇会成为公主奴仆呢?她轻声相问:“不知合欢姑娘出自何家名门?”
绿棠口快,道:“咱们小姐是林尚书家的千金。”
林尚书家的千金?和贵妃不就是林尚书家的小姐吗?玉真公主心想:“原来她是贵妃的姐姐,既是这样,我必要好好善待她。听说这位贵妃可是皇帝钦点的,必是十分宠爱。如能拉拢和她的关系,有益而无害。只是这层意思,我先不能流露。林小姐身子如此虚弱,这样子与贵妃相见,她心中一定不快。再牵扯出一系列的事情,到时候非但不能讨好,反而落了怨憎。我不如先养好她的身子,再刻意的笼络关爱,她即使以前有不满,后头待她好了,自然前事会烟消云散。”
这样想着,玉真公主便叹道:“原是我不知,竟让姑娘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林尚书在朝为官很是清廉,皇上也极为欣赏。真真,我该打,合欢姑娘,我这心中难受得紧。”说着眼圈便红了,合欢倒是十分过意不去,执了公主的手道:“公主,我是罪臣之后,受这么苦都是应该的。公主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快别自责。况且,公主府中人物繁杂,那些人那些事公主怎么晓得?原是我福薄,该受这一劫,谁都不怨。但愿这一劫也可消解我往后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