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中,有一种深刻的愁苦压在达达尼昂的心上:他思念那位年轻美丽的波那雷太太。红衣主教的报复手段叫人害怕,他担心波那雷太太吃了很多的苦头——甚至,他担心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路程在他的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达伤心镇的时候,达达尼昂凭记忆找到了那天把阿拉宓斯留在那儿的小酒店,就催动他的马,快步跑到小酒店的门口停住。
这一次接待他的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
“好心的太太,”达达尼昂问,“十一二天前,我们不得不把我们的一个朋友留在这儿,你能不能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是不是一个二十三四岁,又斯文又和蔼的青年人?”
“他的肩膀受了伤,可对?”
“正是他。”
“他在哪?”达达尼昂急切地问。
“他在这儿,没错。”老板娘笑着说,“不过你现在不能见到他。”
“这是为什么?他现在可是和女人在一块儿?”
“上帝!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是和当地两个德高望重的教父在一块儿。”
“老天!”达达尼昂高声说,“可怜的小伙子,他的健康可是更坏了?”
“恰恰相反,没过几天他就全好了,然后,他在这儿当了一个神父。”老板娘看了他一眼又说,“先生可是急着要见到他?”
“是的。”
“既然如此,你只需从右边的扶梯走上三楼,到五号屋子就是了。”
达达尼昂按老板娘所指的方向,飞快地来到了阿拉宓斯的门前。
门开了,达达尼昂走到屋子里。
阿拉宓斯身穿一件宽大的黑罩袍,头戴一顶教士才戴的小圆帽。他坐在一张长桌跟前,桌子上摆满了宗教着作。在他的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位神父。
本来在一个年轻人的屋子里,特别是一个青年火枪手的屋子里,总有好些世俗浮华的东西,让人一看就感到耀眼。然而,这一切在阿拉宓斯的屋子里全看不到。
听见达达尼昂开门的声音,阿拉宓斯抬头一望就认出了他的朋友,不过他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你好,达达尼昂。”阿拉宓斯说。
“你好,阿拉宓斯。不过,我想我没有走错地方吧!”
“没有,这正是我的房间。”
“我也许打扰你了,阿拉宓斯!”达达尼昂说,“我以为你正在向这两位神父忏悔呢。”
两位神父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阿拉宓斯的脸微微红了。
“不,你并没有打扰我!”他说,“相反,我见到你平安回来,心里十分高兴。”
达达尼昂听了他的这句话,暗想:“他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了,这还差不多。”
然而,阿拉宓斯马上就转过头,对身后的两位教父说:“神父,你看,我这首宗教诗作得怎么样?”
“宗教诗?你什么时候作起宗教诗了?”达达尼昂跳起来说。
“我做回神父了,朋友。”阿拉宓斯平静地说,然后,他认真地读起他的诗来:
“你们在凄凉的岁月里踌躇,正为着欢娱的过去而痛哭;痛哭的人们啊,在眼泪只献给天空的时候,会看见一切不幸永归消灭。
两个神父听了他的诗,都夸他做得好,像一个合格的教士。
达达尼昂则气得要命,但又不敢发作,只好焦躁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甲,借以发泄心中的怒火——不然,他准会把两个神父撵出去的。
等到两个神父走的时候,可怜的达达尼昂都快气昏了。
阿拉宓斯陪神父下了楼,这才回到楼上陪达达尼昂。
“你果真决定当神父了?”达达尼昂问。
“是的,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信念。”
“是上天的灵感打动了你吗?”
“不,我的朋友,”阿拉宓斯一本正经地说,“我当神父的想法已经很久了。”
“这我知道,阿拉宓斯,”达达尼昂大声说,“但我以为你是在闹着玩的。”
“闹着玩?这事儿能玩得吗?”阿拉宓斯严肃地说,“这是神圣的事情。”
“好啦,好啦”达达尼昂嚷道,“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你自己想想吧,你加入教会以后,你的朋友要怎么说?特莱维拉先生要怎么说?他们一定会把你当逃兵看的。”
“我不是加入教会,而是回到教会。从前,我是为了世俗而离开教会的,你知道吗?”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达达尼昂说。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教会吗?”
“不知道,我的朋友。”
“那好吧,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诉你,我的朋友。”阿拉宓斯说。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我从三岁那年就进入了修道院,到了二十岁那年,我只差三天就做教士了,一切都妥当了。那时候,有一个人家是我喜欢去的,我在那个人家常常把《圣经》读给它的女主人听。
“哪知这件事引起了一个军官的妒忌,有一天晚上,我跟往常一样又到那个人家去了。我读诗给女主人听,她对我说了许多赞美的话,俯着身子在我的肩头上和我一同读诗。那个军官恰好在这个时候不等通报就闯了进来。说句实在话,我和她当时的姿态是放纵了一点,因此到我离开的时候,他也跟着走出来,赶到我身边对我说:教士先生,我真想打你一顿。
我回答道: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打我的。他却说:原来如此。不过,你要是再敢到她家去,我一定会打你一顿的。现在想起来,我相信我当时害怕极了,脸色苍白。那军官见我害怕,就哈哈大笑,转过身仍旧回到那个人家去了。
——“我是个世家子弟,浑身都是热血。因此,我对他的侮辱不能忍受。于是,我就设法找到了巴黎最好的武术教师,随后,我整整学了一年的剑。
“然后,我找到了那个军官,约他出来决斗。他很狂妄,不住地侮辱我。当时的月光非常明亮,我们彼此都举起了剑,我第一次提起左脚向前一步就刺死了他,教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了不得!”达达尼昂说。
“不过,”阿拉宓斯说,“由于我杀了人,当不成教士了。在那个时期,我又认识了阿多斯,而波尔朵斯又教了我许多剑术,他们两个都要我加入火枪队。我父亲是为国牺牲的,国王很爱他,所以,国王就批准我加入了火枪队。现在,你应该知道今天正是我回到教会怀抱的时候了。”
“那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而不是昨天或明天呢?是不是你今天碰到什么特别扫兴的事,或谁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
“是那道伤口,亲爱的达达尼昂,那伤口是天主对我的一种警告。”
“伤口?不是那道枪伤吧,阿拉宓斯,你的心中有另一道伤口,是一个妇人造成的。”
阿拉宓斯的脸红了。
“唉,”他一面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掩盖自己的不自在,一面说,“你不要谈这类事,我会思念这类事的。你以为我会和什么女仆、女佣交往吗?”
“不,我亲爱的阿拉宓斯,你不是和什么女佣交往,据我看来,你的目标要高得多!”
“高得多?我是什么人,竟然敢有这么高的奢望?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火枪手,很穷,又毫无名气,你说对吗?”
“阿拉宓斯!阿拉宓斯!”达达尼昂一面高声嚷着,一面用疑惑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好朋友。
“人生充满了痛苦。”阿拉宓斯表现出一副忧郁的样子说,“将我的人生和幸福联系在一起的绳子全断了。不过,亲爱的朋友,请别把我的伤心事告诉别人。”
“惨啊,阿拉宓斯,”达达尼昂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也正是我本人的经过。”
“怎么?”
“一个我深爱的女人,在和我约会的时候被人绑架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也许被人拘禁了,也许已经死了。”
“不过你至少可以安慰自己,说她并非心甘情愿地离开你!至于……”
“至于什么,阿拉宓斯?”
“没什么,”阿拉宓斯说,“没什么。”
“这么说,你可是打定主意出家,没有挽回的地步了?”
“无可挽回了,朋友。”
“唉,你真是令我太失望了,阿拉宓斯。”
“有什么办法呢?我天生就有一颗出家的心。”
达达尼昂突然神秘地笑了一下,什么话也不说。阿拉宓斯继续说:
“然而在我还未真正出家之前,我想和你谈谈,谈谈我们那些朋友。”
“我呢,”达达尼昂说,“我想和你谈谈你本人。不过你现在似乎对爱情不屑一顾,漠不关心。”
“对,我的朋友,一切都只是个幻影。”
“好,那我们不必再谈下去了,”达达尼昂说,“烧掉那封信就是了。它无非是向您报告你的情人近来的消息。”
“什么信?”阿拉宓斯迫不及待地大声问。
“一封在你离家以后送到你家,别人托我带给你的信。”
“那封信是谁寄来的?”
“哈!什么侍女寄来的,也许是圣弗莱丝夫人的女仆吧!她不得不和她的女主人回都尔去。
在她的这封信上,还用一个公爵夫人的勋徽盖了一个蜡印。”
“你在说些什么?”阿拉宓斯激动不已。
“糟了,我大概把信弄丢了!”达达尼昂一面假装找不到信,一面说,“不过,好在你今天就要出家了,这封信你也不必看了。”
“快拿出来,把信拿出来!”阿拉宓斯叫了起来,“你是在要我的性命。”
“有啦,信在这儿。”说着,达达尼昂掏出了信。
阿拉宓斯跳起来,抓住信,贪婪地读起来。他的面容发出了光彩。
“谢谢你,达达尼昂!”阿拉宓斯几乎发狂了,高声嚷着,“她的确是不得不去都尔的;她对我没有变心,她始终爱着我。你看朋友,幸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你还要做你的宗教诗和论文吗?”达达尼昂问。
“让什么宗教见鬼吧,亲爱的达达尼昂,我们来喝几杯吧!我们放开量喝,并且把你在外边的事说给我听听。”
达达尼昂把他们动身以后在巴黎发生的事告诉了快活的阿拉宓斯。
晚饭过后,达达尼昂对阿拉宓斯说:“我很担心阿多斯,想早点儿去找他。”
“对不起,亲爱的朋友,”阿拉宓斯说,“我身上的伤没好,不能和你一块儿去。”
“没事的,阿拉宓斯,”达达尼昂说,“你好好养病吧。对了,马棚里那只有金镫子的马是给你的。等我找到阿多斯后,就来找你。”
“一言为定,我的朋友。”阿拉宓斯兴高采烈地说,“我等你。”
十分钟后,达达尼昂策马飞快地向阿棉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