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民日报社出来，心情不错，时间尚早，不妨去王府井徜徉一回。
大约一年多没来了，步行街上人流依旧。刚进街口，目光便锁定了“妇女百货”。高墙上，一块“王府井步行街”的红铜标牌吸引着外地游客留影。如今景儿见得多了，视觉疲劳，我孰视无睹地穿过人流，直奔女装店来。
刚入头伏，夏季服装已开始打八折、九折。但比较上档次的，都在三四百元。从一楼到三楼，人们看得多、买得少。小姐们以七月火样的热情不厌其烦地招徕着，那职业型的笑颜里浸透生存的希望或焦虑。
一无所获、一毛不拔地出来，已下午三点了。天空阴沉沉的，一声闷雷敲出了天空的眼泪，丝毫没影响我的兴致。大概是今天事情办得顺利吧—哪怕是水中望月呢，也照亮了我的眸子。迎着凉丝丝的雨滴，手里攥着天堂伞，懒得撑开。花岗岩的街面上，雨滴点缀出密密的大麻子，连缀成一片温和浸入恬静的心田，仿佛来到了江南小镇石板街上。小桥流水中，吱嘎吱嘎摇橹的乌篷船，有吴侬软语、江南小调飞出，一句半句的，听不真切。伞花下，轻柔古典的雨中佳丽的明眸流转着各自的心事。心底沉睡的江南梦，在此刻苏醒……
进了工艺美术大厦，一层侧厅里全是甩卖的过时衣物。瞥一眼珠宝首饰，径奔二楼。
回想前些年从山东出差来京，每次去中国美术馆或工艺美术店，那些雅、奇、新、美的艺术品吸引着我，只要进得店来，总也看不完、看不够，直到腿脚酸痛，饥肠辘辘，才恋恋不舍地出门—逛这些地方是一种最高的享受。远去的记忆被扑面而来的工艺品置换，有些东西似曾相识，仔细一瞧，却见那细微处透出了拷贝的痕迹。也有很多是全新的，如标价36万的黄羊木雕，18万的歙砚，层层摞摞、迭梁架屋的石雕、骨雕、玉雕、牙雕、竹简、金箔字画等等，铺天盖地，仰视也难见全貌。小的玉件小玩堆砌在盒子或玻璃罩里，满满当当，了无空隙，真担心这些造型各异、栩栩如生的小精灵会因缺失了呼吸的空间，损伤了冰肌玉肤，亵渎了高贵典雅的神韵而流于地摊小玩物。
拥堵、零乱主宰着偌大空间，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一幅很不错的油画，田园风光中，一位淑女低眉垂目，嗅着一支山花，神情娴雅，明眸中流泻出忧郁神情。她在想什么呢？思念远方的情郎吗？脚下潺潺溪流，莫非寄托着她美好的祝愿？可是，那清流跌宕、叮咚响泉却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遗憾的是下部被另一幅山水遮掉了。
寸土寸金之地被掘金的人们寸土尺金超值地利用着，将高山流水、汉宫秋月的心情冲击得七零八落，还得礼貌地照顾小姐们不厌其烦的广告词。我猛然醒悟，自己不是在画廊漫步，不是在博物馆流连，而是置身于货品堆积的集市。
三楼中厅传来争吵声，循声望去，前面画摊围了一群人看热闹。有位中年妇女说：
“你看我的儿子多漂亮！可是你画的那是什么？一点不漂亮！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我儿子的眼睛多亮，多有神！还有嘴巴，多好看！你看你画的，一点也不像！你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她一边愤愤地数落着，气得紫罗兰花儿的衣裙也激动得擞擞发抖，一边气咻咻地找她的“杰作”：“哎，儿子，儿子呢？儿子快过来！”
那位留着披肩华发的艺术家，众目睽睽之下好生尴尬，他眉目低垂，小声分辩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位女士说：“作一幅烙画120元，我们前天来给女儿画了一幅，回去大伙儿都说漂亮，因为我女儿也非常漂亮！所以，我们昨天带儿子来画像。我儿子那么漂亮，他画得不漂亮不说，还给他画上胡子！”
“你儿子有胡子，怎么能不画呢？”
“我儿子没有胡子！他特别漂亮，你让大伙儿看看—哎，儿子！儿子哪儿去了？”
妈妈在这儿和人吵架，医科大学四年级的学生—那位粉白端庄的帅哥儿很难为情，躲得远远的。妈妈去把儿子推过来，众人都感叹起来：“天下竟有这么漂亮的美男子！啧啧！”
我从早上六点出门坐车，转悠到下午四点多，实在是筋疲力乏。幸好画摊前还有一把椅子空着，我赶紧坐下歇歇脚，顺便也听明白了这场纠葛：
“她阿姨，你看，我们儿子最漂亮，而他画得一点不漂亮。我儿子眼睛多亮啊，他画得一点神都没有，像要睡着了！”
我说：“大姐，您是新疆维吾尔族人吧？”
“噢，是的是的。你看他！”
“维吾尔族人长得有点像欧洲白人，高鼻梁骨，高眉深目，下颌骨小，脸部线条明朗生动。不像我们汉人，脸上比较平坦，鼻子也没有那么高，那么笔直挺拔……”
“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这位先生，您这儿展示的都是正面像？”画家表示认可。“正面像，讲究对称，就显得呆板。这位维吾尔族小伙儿高鼻深目，面容清秀生动，正面很难表现他的特点。这儿的光源不行，散射光表现不出光与影的效果，把他的特点全都淹没了。假如您给他画一幅45度的侧面像，那就完全不同了。必须找到面部的高光点、次光点、阴影和半影，有了层次感，那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大卫一样优美的下巴，一下子就突现出来了。可是，散射光把一切都平淡化了。你要找他的高光点、最亮点、次亮点、暗点和最暗点，有了阴影和层次，人物自然就会有生动的质感……”
大伙儿心悦诚服，说这位大姐是行家。“我可不是行家，只是把大师的理论借用一点儿……”那位女士已经平静下来了。我说：“大姐，您从乌鲁木齐来吗？这么远，不容易啊。”“不，我从喀什来。”“哎哟！那可是全国最远的城市！”“是啊。”“这么远拖儿带女来到首都，孩子们好不容易盼到假期，少数民族兄弟对首都怎样的向往啊。可是画幅像却不像，心里多别扭呢！画家先生，你是不是给修修，修修看？”
画家正好借坡下驴，欣然拿起画框给她儿子修像，嘴里重复着“不知道还是少数民族呢，好好，修修，修修”。这位养育了一对俊男靓女的维吾尔族大姐，感激得紧紧握住我的手，相见恨晚：“您搞什么工作？”“新闻。”“哎哟！我家先生也搞新闻！”“是吗？这么巧！”她旁边一位女士告诉我：“她是我的同学，妇产科主任。她家先生是报社总编。”
“我是喀州人民医院妇产科医生，叫玛丽亚。我给你家里的电话和他的手机号码。你一定要到新疆来，我陪你玩。我们南疆可好了！……”
“我前年去过新疆，去爬火焰山，到过乌鲁木齐、吐鲁番、天池、亚洲地理中心、奇台县、昌吉州硫磺沟……”
“那是北疆。你该到南疆来，南疆可好了！我妈妈和弟弟都在乌鲁木齐，我跟姥姥长大，就留在喀什了。你一定要来！我叫我爱人发函邀请您……本来他也要一起来的，可是，他有活动—自治州成立五十周年大庆……”玛丽亚美丽的蓝色眸子里，深嵌着抹不去的遗憾。我赶紧安慰她：“有机会的，下次一块来，请您全家来我家作客。”
帅哥儿的鼻梁与眉弓下，添了些阴影，稍稍突出了眼睛的神韵，比原先看起来要好一点。我息事宁人打圆场，双方见好就收，一场干戈化为玉帛。一家人满心欢喜、千恩万谢地邀我去玩。握别之际，她八岁的小女儿跑过来了，她喊孩子：“叫阿姨，快叫阿姨！”顺便补充一句：“你看我的女儿多么漂亮！”
我吃惊着小天使的美丽：“大姐，您真好福气呀！养了这么好的一双儿女呀……”
“哦，累死我了！你看我脸上的皱纹—”她双手抚摸着眼角。
“咳，很健康啊，白里透红。皱纹是资历呀！广告词说，宝宝优秀，妈妈成就。诗人说，请不要为白发犯愁，只要你结满果实，又何须在春花面前害羞……”
“呵呵呵呵……”我们在朗朗笑声中互道珍重。
看热闹的人群慢慢地散去，画摊前静悄悄的，画家邀我小坐一会儿。他站起来，双手递过名片，把他的画册展示给我看。“哦，都是仕女—您画国画吗？”
“是的。您跟廖静文熟吗？”
“以前写过他们母子，认识肤浅，只是出于对悲鸿大师的景仰。”
“您对京城哪些画家熟悉？”
“和美术界、书法界有些交往。”
“我是天津的，来这儿有几年了。”
“是吗？天津冯骥才多才多艺，能干得很。”
“我，我退了中国美协，是河北省美协会员……”
“哦。国画讲究线条，油画讲究质感和透视，跟照相一样，讲究用光，尤其注重表现人体。画像是即时写生，要捕捉神韵，抓住特点，硬功夫，不容易啊。”
“是是是，您讲得对极了！……”
画家感激我帮他解了围，谈话却有点儿不自如，我歇好了腿脚，拎起包来赶路要紧。
回想那一幕，深感新疆人的诚实厚道。花240元，80分钟烙了两幅像，却有一半不像，修修改改就很满意地走了。要是换了难缠的主儿，还不得理论理论，要么重来，要么退钱，哪儿这么好打发啊。因为那修出来的像，也确实勉为其难—没蒸熟的包子，再回笼也难得让它不粘牙，修不出个好来。以大师的修养，那是绝无保留的道理了。而且这位喀州人民医院的妇科主任，非常有节制，只反复申述“我儿子漂亮，画得不漂亮”，没有一句伤及画家自尊的言语，连那位极要面子的画家也不得不认输。
艺术市场鱼龙混杂，这位敢于拿起烙铁，面对千姿百态的人人物物，自食其力，以自己的本事求生存，其勇可嘉，总比靠着什么组织养着的强。然而，他只能作正面像，只能画面孔扁平的汉人，来了个土耳其后裔便束手无策了。面对这位高鼻深目的英俊小伙子，他怎么没想到给他画一幅45度的侧像呢？可见他的思路不宽，表现手法尚欠火候。或许正如吴冠中老先生所言：“当年我女儿在浙江大学学工程，后来转到艺术学院，发现文化课要求想不到的低。文化水平低，决定了大学只能培养出工匠，培养不出艺术家。美术界大部分画家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他们的作品情怀和境界上不来……”
肖像画是静物写生，是速写、素描的硬功夫，也是基本功。叶浅予笔下的舞女，三笔两笔，婀娜动人的舞姿就出来了，线条构成的动态和力感，眼睛传达出来的神韵，那是真功夫，有人体比例的关系，也有人体解剖学的功底，糊弄不来的。素描的基础、色彩的关系、光影的运用、笔触的力度、构图的恰到好处都是一流，是花了岁月打磨出来的。这就是大师与常人的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