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半徐,拜月节临。茴香灯盏,月绸云缎。
阴宗湖的湖面泻下第一缕月光,似丝似帛,轻轻渡了一层月白色的光晕。忽然一尾鱼一窜,荡开了珠光色的浪,远处寨中的火光与月色交相浑映,连村口的一大簇一大簇的缅桂树也相继胜芳开来。
天边的月光刚一露,寨子里的火光就升起来,火塘也燃起来。寨中的老少人人面露喜色,盛装艳裹,阿青也穿上了新做的裙裾,她此时正拉着刚醒的男子挤在人群里,那男子也已经褪去了身上原本穿的衣衫,换成了南蛮民族的衣服,此时穿梭在人群中,竟也让人难以分辨出其是外来之人。寨子里早已不像平常那般安谧,在这个八月半的盛大节日中,全村的老少皆集聚到寨子中心的广场上,巨大的铜鼓矗立在广场正中,四周围是七个火塘堆,火堆拥着一个高高的台子,而广场四周是四棵两人合抱样粗的桐花树,各分站一角,正似是四位俯瞰着广场的士兵。虽是夜里,但是寨子里却篝火映得天空发红。
男子迎着火堆的熏烟往高台看去,烟雾缭绕,月色朦胧之下,那巫女高高在上,摇铃吟唱,一头白色的似猫似狐的动物伏在她脚边,似乎也在听着她吟唱,那唱调似乎摄人心魂,广场上的人渐渐静了下来,双手合十,跪伏在地,巫女唱调百转千变,忽而悠扬如云,忽而急如雨溅,摇铃之声不绝于耳,虽是绵延不绝的唱词,但听来并不引人发困,反而那清澈透骨的摇铃声伴随着巫女周身的银饰环佩之声直直透到脑子里去了。
男子虽不是这寨子里的人,但是看着合十匍匐的老老少少,不由得心中一阵震动,慌乱不定的心得到了些许的澄澈洗礼。阿青双手合十跪在男子旁边,偷偷看着他的侧脸,胡茬凌乱在他脸上,但是并未使他显得脏乱不堪,反而添了些许沧桑的俊朗,男子的眼睛里泛着月光和火光,阿青只盯着他那双眼睛泛出的光,不由得把自己也差点陷进去了。
阿青想起那些零星路过南疆寨子的茶马商道上叮当铃声伴着的一队队行脚商,有来自中原的,也有比南疆更南地方的,阿青每次有商客偶然路过寨子时,都要去看看,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中原人其实与南疆众人其实长相并无特别,也听着那些中原嘴中的中原腹地多么繁华,风情是与南疆截然不同的在,青衫执扇,杨柳扶风,乱红飞姣的景色第一次拉着阿青的思绪翻飞着,“疆之外的地方看看呀!”
“姑娘……”男子开口。
阿青似乎沉浸在思绪里并未听得他唤自己。
“姑娘!”那男子提高了声音。
“啊!”阿青一惊,“公子你是在叫我吗?”
“恩,在下误入贵地,得蒙姑娘照抚,感激不尽。”那男子声音中间杂着些许疲惫。
此时他跪在人群里,像所有虔诚的信徒一样,似乎等待和期盼着什么奇迹一样,低着头,说了这句话以后停顿了很久很久。
阿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感觉这个男子与她见过的所有外乡人都不同,似乎在他低下的身躯中隐藏着错中复杂的很多事情,平时话多的阿青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哦哦,没事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什么……”男子周身似乎在微微颤抖,“在下……在下姓柳,名瑾晴。”
阿青识字不多,几个汉字还是缠着过往汉人学的,此时听他一说并拿不准是哪几个字,待要开口问,只看他一脸尴尬,便没问下去什么,只得岔了话题,“柳大哥,你说你经商至此,你是做什么生意的?你也是走的茶马道到这里的?”
男子语塞。
此时高台上的巫女突然提高了声量,整个祭坛都能听见她的声音传来:“月颂毕!”
“柳大哥,月颂完了以后要各家奉上祭月的贡品和投在香檀坛里的古柏子,我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贡品在母亲那里,她自会去奉,等下你只用陪我去前边香檀坛放古柏子就好了。”阿青说着扶起他,往他手中塞了一大把古柏子,便拉着他往人群前方的大坛子走去。
奉祭仪式是繁琐而冗长的,那大巫女吟了一篇颂文,慢慢从高台上走下,走下人群柳瑾晴才看清她的脸上抹着雪白的颜料,面颊上画满了奇怪的花纹,只在眼角画了淡淡一枚弯月,火红的弯月。风吹着她的裙袂,把火光映在她周身,大巫女在人群簇拥下向香檀坛走去,法器发出凌厉的叮铃声,伴着她手腕脚腕的一串串银铃声和口中的不断的吟唱声,让人感觉她似幻似梦,那声音直透得人心里一阵恍惚。柳瑾晴是被阿青拉拽着走到香坛边的,“柳大哥,等下我先走,你跟着我,走到坛边把古柏子扔进坛里然后朝大巫女合十鞠躬就行了,很简单的。”
他点点头,跟着阿青慢慢往前走,走到香坛前,他是迷茫的,差点忘了扔古柏子,还好阿青拽了他一下,他连忙将古柏子扔进去,合十往巫女方向鞠了一躬,猛的一抬头竟遇到了大巫女的目光,他只觉得那双眸冷的令人生怖,周身一泠,急匆匆跟着阿青走出了人群。
“呼呼……”阿青拉着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大石之上仰望便有一颗繁茂的大叶榕,枝条捶地生根,独木一林,榕叶铺天盖地一般,偏像一个专门隔出的小园,“差不多月落了以后仪式就结束了,我也可以回去睡觉了!”阿青说完仰头便一伸懒腰,斜斜靠了那榕树偏过身去,刚刚转过脸便能看见柳瑾晴的脸,刚一四目相触,阿青便急急扭过脸去,还好月光透过榕树更发昏沉,恰恰遮了她羞红的双颊。
“柳大哥,真是对不起了,原本你是外乡人不信月俗不用跟我们参加拜月节,但是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也不好,就拉着你来了,你觉得怎么样啊?……额……那个……以前有过几个更南地方来的人也和我们过节,他们都和我说很难忘。”
“恩,是很难忘,阿青,那位你们的大巫女……”
“我一猜就知道你要问!”她见柳瑾晴并未觉出什么,便连忙顺了话题,“大巫女是我们寨子里的精神领袖,长老们大事小事都要去请大巫女断夺,别看大巫女与我差不多年岁,她前几年被月教送往我们寨里,接替去世了的前代巫女,我们寨里都是信月教的,自然大巫女就是月神赐给我们的领袖,她会保佑我们寨子平安。”
“我们南疆物产繁多,气象万千,毒虫猛兽什么的更是数不胜数,大巫女教我们一些制服毒虫的方法,让它们为我们所用,像我家里养的几十种蛊子都是大巫女教给我的……”
“啊!柳大哥你一定没见过我们南疆的蛊子吧!我跟你讲哦,我阿娘最近养了个金蚕蛊,是大巫女教我们养的,每次去找大巫女她都说她的房子都是金蚕蛊打扫的,一尘不染哦!还有……柳大哥,你给我讲讲你家乡是什么样的好不?”
……
二人就这样聊着聊着,渐渐月落,榕树上再也泻不下一点光的时候,一不知觉的天边日光便撕开了夜的一角,直直刺得人晕眩。绿叶反射着那些霞气,晃得人一片恍惚。昨夜纵天的篝火此时也熄灭了,在远处吐着一缕缕余烟。这时候的阴宗寨才真真是个世外仙处。
人群到这时候方才行将散尽,远远只能看见零星几个男子在收拾祭坛,柳瑾晴看着这个寨子里的人人物物,仰头便是绿雾霞光,耳畔是鸡鸣狗吠相闻,连远处樟叶的香味都幽幽在心头荡来荡去,于是,心似乎也感觉到了丝丝安定的感觉。
小寨子里的人十分好客朴实,还不等柳瑾晴休息过,阿青便拉着他到处溜达,逢人便给别人介绍说,“这是中原的柳大哥,住在我家哦!大家要帮忙照顾他!”寨中人当然也是十分热情,给他塞了好多蔬果,阿青家楼旁一家的大娘还拉着二人吃过了早饭,在寨中热情的感染下,柳瑾晴原本紧绷的面容也渐渐舒展开来,阿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人渐渐开心,自己竟然也有所感怀,有所动容。
人本就如此,即使原本心中莫大的冷漠冰霜,也会浴火融化,前一秒你还以为你没有了全世界,但是只要遇到那个人了,那么纵使背对整个命运的不公,也可为了那一抹微暖,与世决绝。纵世狂欢,唯有独自格格不入之时的孤寂和彷徨自以为无力排解之时,就偏偏有一个人,将你拽进她的世界,与其乐,与其欢。正如干涸的大地终于逢了丝丝甘露,枯牢中的人终于逢了广阔的自由,心里就这么由着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将心情交付与她,想着,终于终于,心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