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寿筵已经开席,周府里此刻已经是热闹之极。唱堂会的坤角和着锣鼓喧嚣的伴奏声已经咿呀唱响,堂下亦是阵阵喝彩声不绝于耳。
到了花厅门外,叶梦环一直低着头脸颊羞得通红,不敢看周子明,只懦懦地说了句:“我,我想先回家……”周子明还未来得及挽留,就被身后焦急寻来的管事咋呼呼的喊声给打断了,他只好嘱咐她去门厅找刚才迎她那个小厮送她回去,又低声说了句:“今日,我说的,我会尽快去办!你等我……”说完又依依不舍看她一眼才转身跟着管事往前厅赶去。
叶梦环抬头呆呆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如霞的美目微懵还有些缓不过神来。她捂着咚咚直跳的心口云里雾里的走着,双脚还是微微发着颤,就连踩在地上也觉得那上面全都软绵绵的,似踩在棉花上,又如同漫步云端,恍惚又梦幻。
刚才周子明那温柔的声音还言犹在耳,令她心里一直暖暖的,而那个吻……她抚了抚还略有些肿胀微热的唇,回忆起刚才那一幕,那淳淳的一吻,犹如醇香馥郁的美酒已经让她迷醉了……她一路低着头微笑着,星眸羞赧却闪耀着掩不住的笑意,那绯红的面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笑靥如花。
天边已经显出一片微澜的颜色,重重帘幕密遮了繁灯,一番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澄光弥漫,一层一层的照耀着叶梦环翩然的身姿。路上本来就没什么人,都到前厅赴宴去了,只她一个人,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往门厅走去。走着走着,她就忘了看路,不经然就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啊”了一声,也看不清什么,只觉得刚硬森冷,还有一点淡淡的硝烟味,她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刚刚站稳,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就等着你来撞我呢……老远就看见你了。怎的又不看路?”
她心口一颤,猛地抬头一看:“是你?沈、沈大哥……”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了几分,嘴唇被她咬得微微泛白。“沈兄,你还不进去都等着你呢!”身后又匆匆走来一人,正是叶道成,他一见沈君尧和一个女子面对面站着,很是好奇,走近借着灯光一看:“梦环?你怎么在这里?”叶梦环回头看了看他,小声的叫了声,“哥哥。”
叶道成呵呵一笑靠拢过来,看了看沈君尧又看看叶梦环,笑着问道:“这是一起来的?”叶梦环瞅了一眼沈君尧,摇头道:“不是的。我,”她走到叶道成身边小声道:“我和同学一起来的。”“哦?”叶道成挑眉问道:“你同学是这府上的?”
叶梦环点点头,抿着唇低着头,似刻意想要掩饰什么,不时将脸微微侧偏着,脸上却嫣红一片。此时斜月微笼,霁色冷光相射。沈君尧背光而立,深邃峻廷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她也不敢看,只一只手放在唇上,微微捂着,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倒好像偷吃了什么东西,怕人发现的样子,可那小鹿般清亮乌黑的眼瞳里那躲闪的眼神似乎又蕴着一种难言的羞涩……沈君尧眸光一黯,像似想到了什么,眉心微蹙,静静的看着她,一语不发。
叶梦环只觉得一道寒光射向她,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浑身都冷飕飕的。她走近叶道成,拽了拽他的衣袖怯怯的嘟囔了一句:“哥哥,你送我到门口吧,我先回去了。”
叶道成看了看沈君尧,见他阴着脸点了头,便领着叶梦环向门厅走去。
等他回来,却见沈君尧默默地站在那里,有些出神的样子。
他觉得不对劲,赶紧上前讪讪赔笑道:“沈少,你看我这个妹妹,真是不懂事又没规矩……你别跟她计较,她呀,怕生,害羞,就一没长开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沈君尧淡淡一笑,眼神幽幽暗暗泛着冷意:“是么,什么都不懂……”他默了片刻,转身抬脚上了两步台阶,却忽然顿住,看了一眼叶道成,却没说话。叶道成见他眸光深冷,心里一惊:“怎么了?沈少?你要是有话,直说就是……”沈君尧转头看着前方,淡淡的问了一句:“你妹妹她,读的是什么学校?”叶道成怔了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愕然道:“就是一所教会办的学校啊,叫什么女子……女子高中?”
沈君尧眸光微沉,有一丝狐疑的神色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他薄唇冷削微抿,什么也没说,只迈步朝前利落的走着,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喜怒来。
进了大厅,里面掌声正隆,四周都是敬酒干杯喧闹谈笑声。一见到沈君尧走来,所有人仿似顿住了般,鸦雀无声的望着他。周省长和李督军赶紧笑脸相迎将他带到了正堂中。他淡淡一笑,挥手招来身后侍从送上大礼:一对和田玉碧玺双兽,拱手向周省长祝贺生辰。
周省长虚礼一番笑着将他领到上座。吩咐堂会继续开唱,又倒上清香四溢的梅子酒,觥筹交错中,沈君尧与众人频频举着酒杯,和席间各地的商贾政客颔首谈笑,等到酒过三巡,沈君尧便在周省长和行会长周远瑾陪同下入了侧厅喝茶。李督军、苏启元、还有商行会一些富商,以及福安会几位头目也跟着一道入了厅后。叶道成也心照不宣的跟了进去。
这个生辰宴席,不过是一个幌子。
几方刚刚落坐,就有一位青年带着下人端上明前龙井给众人一一沏好茶水。
周省长含笑介绍了一下:“这位是我的侄子,远瑾的二公子周子明。”叶道成抬头看了看周子明,顿觉眼前一亮,这年轻人不过十九、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得体休闲的洋装,身姿清雅,眸光淡定,笑容温和,再加上五官本就生得好,衣饰讲究,一派绅士儒雅之容。叶道成暗自赞叹,这么个美少年,倒不比沈君尧差多少。回头一看,却见沈君尧微微颔首和周子明点了点头相视一笑。
下人添上茶水后齐齐退下,周子明便坐到周远瑾身侧。周省长笑道:“感谢诸位赏脸光临寒舍,鄙人深感荣幸之至。难得今日我们江浙一带的老朋友都齐聚一堂,我再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刚饮完,李督军抹了抹嘴,两撇八字胡笑得一抖一抖的说道:“这明前龙井的确是难得的好茶,只是这山东江西两面要真是乱起来,战事一起,这好茶,可就喝不到几口了……”
周远瑾叹道:“那倒是。我们江苏这边茶商的生意因着这些日子山东匪人作乱,着实受损得厉害。就不知这中央政府几时会派出军队前去平定镇压住?我们商行会这些个常年在外奔走营生的,就怕祸事起,市面不流通,民不聊生,生意难做啊……”
福安会的副会长宋怀仁笑道:“周会长,您有所不知,我们福安会旗下的生意,因着近年来各地的纷争,也是亏损颇多啊。这不,前些日子,山东匪人作乱,劫夺火车抢了我们一大批物资,还叫嚣着让我们拿大批银元去赎回来。要不是李督军出手相救,夺回了一些,我们这次可就损失惨重了……”说完,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哦?有这事?”周远瑾叹道:“以前我们行会的一些物资也被劫掠过几次,上次也多亏了李督军出兵相救,但一直不知道是何方所为。这次你们福安会被劫一事,怎么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李督军看了看沈君尧,笑道:“哪个不希望天下太平。都压下来了没报出去。现在全国各地不太平,暗自拉帮结派的匪人多了去了,这大总统安插那么多耳目,抓捕叛乱的革命军都来不及,何必再给他添乱子。”他呵呵一笑,又道:“既然大总统命我镇压了革命军将我从江西那面调来江苏,就是信任我,我怎么也得帮着大总统治理好这些个烂摊子,而不是事事都禀报,省得给他老人家分心嘛……”
一旁的罗统治拊掌笑道:“李督军到我们江苏来,推行的治苏方针本就是力除隔阂、重惩贪墨、为民除害。此番不求邀功行赏而是挺身而出及时救民于危难,的确是我们这一方军士的榜样啊!”
“是啊,也是我们江苏老百姓之福啊——”厅里余下之人也纷纷点头称赞着。
沈君尧面色和煦低头慢悠悠喝了几口茶,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讥笑。
李督军的参谋苏启元接着笑道:“就是,这自从沈总军长辞职,大总统忙着对外军务之事又身体欠安,就将江南诸省大部分事情都交给我们李督军和沈少帅,所以浙江这边担子就重了些,只怕平定山东那面纷争之事,只能,令派他人了……”说完,他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叶道成,却见叶道成回瞄了他一眼,嘴唇发白面上发青,脸色不佳。他就低下头,轻轻笑了笑。
席间立时响起众人的议论声,哗然间,厅里又嘈杂了起来。
周省长看着沈君尧岔开话题正色道:“沈少,您提出的各种实业合作、兴办学校、还有开矿、修水利、修铁路的具体计划,我已经和李督军、政厅里、还有在座几位商行会的人士谈过了。过几日就要正式由福安会和政厅办一起统筹开罗,你看,还有何指教?“
沈君尧摆摆手,笑道:“哪里谈得上指教?诸位都是经商办厂搞实业的行家,我只不过提点建议罢了。至于具体操作之事,今后还是得靠李督军和周省长督办,福安会和商行会的各方紧密合作才是。我不过是个外行……”沈君尧说到这里,看了众人一圈,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其实最值得感谢的就是在座各位,有着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愿意出资精诚合作。这些事情办好了能利国利民,也能让江浙一带更加富饶安康。”他站起来,端起茶杯笑道:“我也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聊表心意。”
喝完茶,沈君尧又和周省长以及各方负责人详谈了起来,周省长吩咐周子明都一一记录了下来。就这样一直聊到筵席散去,沈君尧走出大厅门口还意犹未尽的和送客的周省长悄悄的说着什么,走在前面的李督军听不真切,便对苏启元使了个眼色,苏启元便走过去,打断二人,笑着请沈君尧坐李督军的车,说是还有要事要单独找他详谈。
沈君尧看了他一眼,问道:“何事?”苏启元便凑到沈君尧耳边低声道:“是老总统的密令……关于沈少你的!”沈君尧眸光一闪,旋即又恢复了平淡,轻轻一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