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寐真醒来,宝生被子已经叠到了一半,他跪坐在炕上,专注地看着手下,一条一角捋平顺直了,方才作罢。
然后他开始穿衣服,先是裤子,再是外衣,接着系腰带,顺序从来不变。
寐真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没去管被子。
反正那傻子看不顺眼,总会将它弄成另一个方块。
早饭还是饼子,但寐真把这又硬又冷的东西弄碎了,加上开水和葱花,勉强做成了一锅粥。
宝生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如果有猫狗来缠他,就会倒上一些放破碗里。
寐真早有准备,又给他添了一碗。
瘦成这样,也不知下面的东西几时才能用?
似是发觉她的目光,宝生停止进食,脸仍旧埋在碗里,往旁边挪了两下。
临出门前,寐真特意梳了个简单的后髻,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个少年郎,而非女子。
她嫁来的这个村名为百福,就附近来说,也算个大地方,而且是这十里八村,唯一有学堂的。
所谓学堂,其实也不过是个连秀才都没中的老书生借着村里没了主的老屋,收几个钱,教人识字罢了。
这老秀才生了个好闺女,本是在城里大户人家做丫头,如今被指配了个得力的管事,正要把老爹一起接到城里去享福呢。
前几日,村里的女人们说起这事,还一脸的不乐意,虽说识字也不能当饭吃,但说出去,总是比那些啥都不认的大老粗高上一等。
即便他们日后,多半也是一样的庄稼汉。
没准也能出个秀才老爷呢,有媳妇开玩笑,但也就这么一说,没人当真。
秀才哪有这么好当,一州十八乡,一年也才几个,那真是金珠子般的人物,随便到书局里校对几本书,所得的银钱就不是他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乡下人可想的。
寐真去的时候,学堂里还没几个人,当中一个老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布袍,头上发髻里还插了根木簪,摇头晃脑的,看上去就是个学究的样子,很好认。
她前后把这屋里看了一周,心里有了底,便上前去三言两语和和气气把事情说了。
寐真对于自己的能耐很有把握,但问题就在于,没人肯信。
理由好找,随便糊弄过去就是,她需要的是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老书生原本还对她轻视得很,直到她一字不落地把三字经背出来,并且用木炭柴在石板上的昔孟母择邻迁后面接下去写了一行,他的表情才变得严肃起来。
寐真暗下把家里仅剩的几个铜板递了过去,老书生一下子跳开老远,连连摆手,简直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见几个学生看过来,他咳了咳,沉吟片刻,答应了。
过了一刻钟,学堂里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半大小子,这堂课,由寐真来上,还是教的三字经。
下面的人也不是什么乖巧的主,见她一个寡居的女人居然说要当先生,立即就不干了,起哄个不停,但寐真哪里是这么好对付的,当即抽中一个叫得最大声的,让他跟自己比比,这位立即不吭声了。
然后她开始讲起昔孟母,择邻迁的典故,皮小子们不知不觉也安静下来,扯着脖子听。
之前的先生只教他们识字,知道大概的意思就行,从来不讲什么故事,倒不如这位好玩。
一个时辰下来,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寐真把话一撂,说明天还要来的就带上十个铜板,或者等价的米粮,回家把今天学的六个字写一百遍,然后就领着宝生回去了。
第二天来的人不及昨天一半多,寐真也不在意。
八个人,加起来总共收了十个铜板,三斗米,一麻袋红薯。
寐真今天没教新字,而是挨个让他们把以往学过的背了一遍,不定写几个字,算是给这些学生摸个底。
上课时她没说什么,不会的挨个教了,放学后才拎出长木条对下边说,以后每天都会再测一次前天学过的内容,不会的打三下手板。
宝生依旧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寐真没指望他,自己扛了米和红薯回去收好,然后用八个铜板到别家换了一只母鸡。
这傻子再不补补,还不知要到何年哪月才能成事。
通常情况下,寐真收了别人的好处,就不会办坏事,这次也一样。
她是不屑那些仁义道德之说没错,但并不代表她不会,相反,十年太学下来,她肚子里的圣贤书只怕比那些寒窗苦读的所谓才子还要多,教学的手段也是直接秉承了前世的翰林大儒。
头先那些个小子还不把打手板当回事,结果木条一落下来,止不住地哭爹叫娘。
寐真当然不会心软,她的力度把握得很好,既不会让他们伤筋动骨,碍上什么事,又能让他们痛到最深处,刻骨难忘。
往后但凡她拿起了木条,下面的人就开始缩脑袋,唯有宝生一个,还气定神闲地坐在矮凳上,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石板,动也不动。
小子们很爱跟他坐在一起,放学后有学会了的还总跟他现,在地上划拉几下,说这是个什么字,什么意思,有什么典故,仿佛很了不得一样。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在他耳边念着念着断了词,抓耳挠腮,硬是没个结果,想起打手板,又急又臊,涨红了个脸,宝生突然开口给他接了下去。
跟杜无尘的声音有点像,但清脆得多,只是因为久不开口,颇有一点干涩。
寐真一边收拾东西,意外地抬起头。
“宝生,你不是个哑子吗?”那人愣了愣,张大嘴巴,半天才想起来问。
宝生没看他,也没回答,仿佛刚才开口的根本不是自己。
从此以后,寐真多了个学生。
她想让他说话,不为别的,只因为现在这样,她实在很难搞明白他在想什么,勾引起来,也相当费劲。
虽然她问他一百句,他可能只会答一句,但也比从前好多了。
自从教书以来,伙食就好了不少,大米拌红薯煮着,又甜又饱腹,每天还有一个鸡蛋,吃得宝生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寐真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把好东西让给别人的这一天,而且对方还是她的生死仇敌,但做起来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都怪他那张傻子脸,看起来就像是要人施舍的。
见他吃完,寐真用帕子给他擦了嘴,回屋前,转头看了一眼。
都到了入冬的天气,这傻子还是穿的单衫,手脚都冻得缩起来了还不知要进门,呆坐在外面,一下一下给猫狗顺着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寐真自己换上了旧袄,去给宝生找衣服的时候,却发现他统共就这么两身。
他那二流子兄长比他矮了半个头,手短脚短,根本和他不是一个尺寸。
她看了看天,干脆什么也不做了。
后几日连着下了几场大雨,寐真跟宝生一人一个斗笠,一件蓑衣,来回两趟,衣服都湿了不少。
没多久,宝生就发烧了。
寐真本也没当回事,早在几天前,她便去边上野地里采了乡下常用来驱寒的草药,到时候熬成水喝了便是。
宝生满脸通红,眼睛半闭,看着已经没了几分力气,她忍下窃喜,伸手去剥他的衣服。
本以为这种情况下,应该很容易得手,谁知这傻子把手一甩,打着晃儿后退几步,就坐到了地上,见她还要走近,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就开始砸。
乒乓作响。
他的反应过于激烈,外面的猫狗也闻声进来凑热闹,寐真一个没躲好,脑门上挨了一下,顿时就流了半边脸的血。
她眼一冷,抬腿就想踹过去,到底忍住了,只把拦路的畜生一踢开,收拾了头脸,便径自去柴房熬药,也不管他。
再回到房里的时候,宝生正蜷缩在地上,湿衣服也没脱,就这么虾子似的,缩成一团,眼睛也闭上了。
寐真意识到不妙,也没什么旁的心思了,连忙给他换了身干衣,把人抱进炕上,盖好了被子。
她托起他的后脑,把自己的袄子脱下来垫在下面,舀了药汁递到他嘴边。
“张口。”从轻柔低语,到高声厉喝,无论她怎么说,他就是没动静。
寐真分明感觉到他还有意识。
一张苍白的脸,眉目舒展,神情平和,看上去就跟睡着了似的,没有痛苦,没有难过,还有点令人不安的坚定。
找死不成?
寐真一气,捏开他的下巴,端起药碗,自个倒了一口,低头去唇舌并用地渡给他。
宝生终于动了,他伸手推她,不停地摇头,试图挣脱。
寐真干脆压在他身上坐下,一口一口硬是全喂他喝光了。
苦死了!抽出他脑袋底下沾湿了药汁的袄子,又给他擦干净了脸,寐真立即去倒了水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