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育森
一
我一直不知道,对门老庄家的女儿庄庄居然是个网虫。我翻检着她书桌上的物品,看到许多重金属乐队的CD,还有一些“死迈”乐队的演唱会影碟,在抽屉底下还压着几盘西班牙先锐导演拍的很棒的前卫电影。说实话,这些都很对我的口味。在我的身后,老庄夫妇惶恐而紧张地看着这对于他们实在太陌生的一切。
这时候,庄庄已经失踪三天了。
前一段时候,公司的事情不太顺利,我告假回来,在家里小住几日。我一直没给手机充电,不想再让别人找到我,我更没有把笔记本电脑带回家中,所以连续数日,我恢复了正常的起居作息。刮胡子的时候,从镜子里望去,我的脸上终于不再是惨青苍白的一片。每天早晨醒来后我都感觉身体内充满了温暖结实的热气,像刚就着老咸菜喝完粥似的。中午的一段小憩是在阳台的阳光里的,月季的香味充满了我整个的梦境。在这暖和馨香的梦里,我并没有赤脚在断崖的高速公路上奔跑,也没有拥挤在农贸市场的门口离光亮越来越远,更没有淹没在透明的瓶子里被无数的眼睛打量观瞧,我安眠着,能听见云彩的倒影在我脸上滑过去的声响。
桌上摆满盛宴,花朵和果实都十分鲜艳,但是青翠的枝叶中,丛生荆棘。面容苍白的长发男人围坐,眼窝乌黑嘴唇鲜红。最后的大菜端上了,是一个身体光洁、酥软痴迷的女孩,男人们拿起她修长赤裸的肢体,开始悲伤缓慢地进食……庄庄电脑的屏幕壁纸在我眼前展开这样一幅景象,这景象恍惚曾经,或者即将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在我的印象里,庄庄只是个低头背书包匆忙上下楼的小女孩,似乎永远在读高中,而我仔细推想,把自己的年纪减去我们之间的差距,我才猛然想到,庄庄也早就已经长大成人,她的年龄顿时让我回想起我在那个年龄的所作所为。
梳着两条小辫子,短袖背心,背带裤,白色短袜,耳朵里塞着耳机,沉重的书包,在楼梯拐弯处偶然的面对或者余光里的一个背影。我用ACDSee看着庄庄自己扫描在电脑里的照片,我看着她慢慢变化着的样子,看着她的面容从鲜亮光润变得苍白憔悴,眼神里乌黑明亮的光泽逐渐黯淡成灰。在我离开故乡的这段时光里,庄庄毕业后混迹尘世,一定是有些什么发生了,这些事情改变了庄庄的生活,把她从这张书桌前,从这个平庸破败的小城的肮脏街道老旧家属楼里的这张书桌前给拉走了。
受老庄夫妇的托付,我要从电脑里找到线索,看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搞到庄庄邮箱和OICQ的密码都不难,这对我根本不成问题。我用了一夜的时间,把庄庄所有收到的信件都读了一遍,也看过了她所有的聊天记录。然后我有了答案,我知道庄庄跑到哪个城市了,勾搭引诱她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和手机,也很轻松地被我得到了。其实,那些来往邮件和聊天记录一点也没有超出我的想像之外,甚至我看着都很眼熟。在庄庄这样一个年纪,在网络上沉迷这么长时间,说出这样的一些话语,在我看来,太正常不过了。当然,如果把这些如实告诉老庄夫妇的话,他们是肯定不能接受的。这对他们的打击,简直是极度颠覆和致命毁灭的。他们对整个世界的理解和想像要整个倒塌崩溃,而且很难重新构建。
所以我决定我来处理这个事情。我对老庄夫妇撒了谎,谎言的内容我忘记了,但达到了效果。我简单收拾了东西,拿了几本杂志,并且从庄庄的书桌上借了几张迷幻摇滚的CD,买了去那个城市的车票,我挤在过节旅游的人群中,昏昏欲睡的在一路喧嚣和迷茫的声响中到站了。
二
这一路我都用来回想,回想所有记忆中与庄庄有关的一切。但我发现,自从在网上泡久以后,上网之前的那些时光遥远模糊恍如隔世。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我有一种耻辱的感觉,因为那是我已经无法改变和逃避的事实,与我所习惯的虚拟漂浮并不相同。我仍然想做宇宙里失重的航天飞机,我一路揪我的鼻子,我不想站在我所在的地上。
我给那个男人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果然那个男人爽快出现了,带着一个从别的城市投奔而来的女网友,然后告诉我庄庄根本就没有如约而来。庄庄乘坐的火车开动的刹那,这个男人还接到了庄庄的一个电话,听见了庄庄欣喜欢快的一声叹息。然后他在大雨中傻站了半天,终于等来了那辆晚点的慢车驶进站台。可是,当他举起手里被风雨吹败打烂的鲜花,才看见庄庄所在的车厢已经空无一人。
我只好在这个城市住了一夜。我给老庄夫妇打了电话,继续撒谎,谎言的内容又一次忘记了。夜晚,我无法入睡,就出了宾馆找到一间还在营业的网吧。我收了信件,很沮丧地看到还是一堆垃圾广告,我不客气地全都把它们删除了。我靠在椅子里,觉得世界把我遗忘了,没人在意着我,也没人牵挂着我,我生或死,并不关键也不重要。我也想在寻找庄庄的路途中失踪,也盼望这世界上有另外一个人开始对我的找寻和期待,那我将如期归来,到她的怀抱里,停在那里,如同连续画面的一个定格,再也不丢失和走远。
我犹豫很久,还是启动了OICQ,登录上去。线上还有几个好友在,但我已经淡漠厌倦,对他们视而不见。一页一页地翻看网络上趴伏的那些虫子,发出加为好友的请求,靠近成一个亲密的拥抱,或者是一个肉麻的玩笑。时光就此流逝而去,期待和冀望都毫无重量和质感,悠悠漂浮在半空游走,而耳机里的音乐节奏更加的忧伤热烈,陪伴着键盘上飞动的手指。字符话语被呕吐而出,不经控制,屏幕上薄烟一样的字符话语,被时间的风吹到背后落寞空远的深渊,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快清晨的时候,我站在这个城市的广场尽头,浑身被风吹得冰凉。与我说好见面的女孩并未到来,我独自袖手走回宾馆,一路上脸色煞白脑袋空荡。我已经躺下,正要睡去,手机却又响起,迟到的女孩的声音,我告诉她我的房间号码。我在洗澡的时候,看见自己又如往日模样,消瘦而且陌生,眼睛里闪耀着凌厉而衰弱的光芒。我听见外面有人推门而进,我让她在床上的被里等我。清晨十分宁静,我坐在浴缸的边上,用毛巾擦着头发,听着她在外面脱光自己的声音。然而那时我依旧感觉衰弱,如同枯萎的火焰。然后我有了突然而且强烈的幻觉,我觉得那外面床上被子里光洁赤裸的身体,慢慢转过来的是庄庄的笑容。这幻觉让我强硬和激动起来,我出去,看见了床上披散在白色床单上的黑色长发。
三
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回去了。我想庄庄肯定是在其中的一个小站下车了,我只能如此,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回去,寻找她正在存在着或者可能存在过的痕迹和线索。在那辆缓慢行驶不断停顿的列车上,我回想起我的故乡小城,在这样的旅途上,庄庄是永远不会按照车票的定义而被装载到终点的。
在列车上,我会邀请对面和邻座的人一起玩牌。我们总是打得很开心,可惜牌局并不很长,一个小站很快到达,我只好收起牌来,拿着包下车,在一个陌生的站台上四处茫然地观望。我总是感觉,每一个站台上,都曾经有过庄庄的痕迹,她都到过那里。黄昏的夕照里,我背着包,坐在陌生小站的台阶上,想像着我寻找的这个姑娘的模样,想像着,她长发飘拂,如梦一般,微笑着从我的身后走来,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一点,顽皮而悠然地,继续蹦跳着向前方走去。我的鼻息里多了她经过的气味,好闻的百合香水的味道,我的肩膀被灼疼一般地温暖起来,这暖流蜿蜒漫游了我的全身,使我昂扬和坚硬,在逐渐的灰暗和阴冷里,感伤而惆怅。
奇怪的是,网吧无处不在。我在每一个陌生的小城里上网,不断在网上搜寻着当地上网的姑娘,然后与她们见面。白天我独自或者搂抱着睡觉,然后醒来独自在街道上游荡奔走。夜晚我浸泡在各个网吧里,走指如飞,胡言乱语。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我在找寻之中已经开始丢失,我将一无所获而且将失去所有,但我已然难以停顿,只能在那阴冷而空旷的沼泽里,陷得更深更远。
我见了许多人。从网上认识,然后见面,吃饭告别,或者搂抱睡去。我见到了一大群奇特的怪人,他们如我一样,衰弱,暧昧,游移,破败。他们好像随时等待燃烧的木柴,但是只沤出了迷茫灰蒙的青烟。我在这样的烟雾里,缭绕着更多的空虚和迷茫,逐渐湮灭了拯救和更新的空想,只是继续地被迷醉和沉溺而发酵下去,成为一种凄美的腐烂。
四
我的旅途就这样进行下去,一路与陌生人玩着不同的牌局。我赢多输少,运气不错。然后我开始精神极度亢奋,连续失眠,无论怎么疲惫,倒下后都无法入睡,脑袋里继续走动着回忆和幻想。我在夜晚的寂寥里,聆听着别的时空的动静,比如一朵花的突然盛开或者坠落,在阳光里像80度的白水一样清亮暖和,还有遥远往事一声模糊呐喊的迟到回响。我总是在这样的恍惚中以为自己已经睡去,于是光脚重回河流那头,在遗忘退潮后又再一次袒露出所有的曾经和梦想,它们已经沉没水底,清澈但并不透明,可触及而不再望见。我不知道,在这所有话语字符组成的迷乱河流里,对谁的追想能是我逆水而去的惟一渡船?
五
清晨我起来,做了一件我早应该做的事情。我去网吧,OICQ上线,使劲回忆起庄庄的号码,然后把这个号码加为好友。这个号码灰暗着,这个请求不知道还能不能被庄庄看见。接下来的旅程里,我已经不再躁动妄为,而是耐心地等待着这个号码的回应消息。我知道,如果这个回应还不到来的话,我即将返回我的故乡小城,而这个失败的旅途之后,也许今生我也无法安然入睡。
然后,我终于等来了她遥远的一个回答。
她还在,把我加为了好友,她告诉我她的所在,她现在的手机号码,我还要了一张她的近日照片。在照片上,她模糊地微笑着,这神情让我有些心疼。我把电话打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如同异地的成年妇人。我并没有透露我的身份,她恐怕也早就忘记了对门的这个并不熟悉的邻人。我试图去把握她现在的状态,但她总是出于我的想像,这让我放弃推断而只好接受。
我一直在想像见了庄庄之后,我该告诉她些什么。这个问题对我似乎没有答案。我那时已经满心沮丧,感觉此生也再不会与她相见。庄庄已经从旧日邻家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变成一个厮混在网络之上的名字和符号了,也可以跟我调情和谈笑,轻浮而且老练,这让我的胸口总是感觉冰凉一片。我自己知道自己曾经的所有故事,我明白那些都已经无法提起,断裂成电影院里似曾相识的情节片断。关于这些感受,庄庄也必然知晓,我怀疑会不会我与她将度过一段长长沉默的旅程,只是互相凝视,用眼光拥抱和温暖,然后挥手告别,各自走回随便一个什么方向。
在列车的牌局上,我第一次入睡了。我当时正握了满手的好牌,刚抽出一张黑桃尖,然后突然有人在我背后猛然一推,我立刻把头向前一点,立刻沉沉睡去。我在沉睡中,跟随列车到达庄庄所在城市。这一场沉睡,我似乎没有梦境,但又好像意识清醒。我在黑暗之中,被强烈的阳光照耀,看见庄庄伫立在我经过的窗前,蓝色的水波荡漾在她的周围。庄庄也许在站台等了我许久,她也一定无数次拨打了我的手机,然后她在微风中打着阳伞站立在路口,她把手掌放在眼睛上,她看着列车缓慢行驶离开。
从那以后,庄庄就在网上消失了,再也没有上过线。我无数次地向庄庄那个号码发出消息,但都没有回应。她的手机也停掉了。庄庄又一次从这个世界失踪了,从我的视野里走丢了。
六
这个如约而至的夏天,和上个季节没有什么不同,我仍然还是孤寂而且单身一人。傍晚我经常去的那个公园,此时依然平静地躺倒在一片疲倦的夕阳中,仿佛就要昏黑黑睡到沉静里去。我看见白塔的影子从岸边走过来,脚步停留在一只略有些发黄的白鹅状脚踏船边。亭子里有胡琴在唱。风把对岸的一些气息吹来,而这一切太像一场梦境,而且这些梦境来得一点也不老实。
我看着手里的这张照片,听着窗外的一些模糊音响。从昨天的某个时刻开始,我已经渐渐丧失听力。愈是靠近的,我充耳不闻,而遥远的动静,却仿佛恍惚变得清楚。实际上,那应该只是我对声音的一种不切实际的怀念。我呆坐在自己的孤寂里,还不太相信这已经成为事实。我知道自己是在下沉之中,水充满了我的耳朵,流动而沉静地把声音与我隔离。我渐渐感觉到了一种渴望,它被塞进了我的喉咙,于是我张开嘴来,从窗户的倒影上看见自己像只岸上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巴。这也有点像迎风展开的野外花朵,我知道被堵塞和抑制的声音已经冲口而出,但它被隔离在水的上面被阳光照耀和晾晒,而与此同时我却遥遥沉在水底。
湖边总是遗落一些与往事有关的片断。当我坐在石头上把钓鱼竿伸出水里,我想我在水面上曾经看见过我思念的人的名字。那是两个很令我惊动的字样,摇晃弯曲在一波一荡里,然后就是那名字对我来说所代表的一切。我的钓鱼竿悬挂在空中,所以我应该是一面被降落的旗,一些空寂和松散透过水面将我掌握在手中,那似乎就是另外世界的谜底。我长久凝视着湖水,宿命般地身陷无动于衷的万籁俱寂,渐渐在喃喃独白里语无伦次。然后我仔细看清楚了我面前的那张白纸上的字迹,视线也开始被举着白纸的一只手所吸引和停驻,如此柔美而又洁白。
这时候我正坐在行驶在高速公路的大巴车上,一直在遥望和远眺窗外蔓延展开的荒野。我孤寂而且形单影只,我在梦里去看音乐节,我一路都和陌生人打牌。那荒野上洒满蔚蓝湖水般的月光,美丽得就好像真的月光一样。
七
秋天,在与父亲的一次通话中,我无意说起了庄庄的音讯。我得知庄庄已经回到家中,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也有了一个可靠的男朋友,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我放下话筒,沉思许久,无话可说。当天我一直不能集中注意力工作,我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觉得自己老得很快,这也就罢了,而且还孤身一人,茫然地度过着这莫名其妙的光阴,于是我苦笑不止。
下班我晚走了一会儿,从抽屉里翻出当时从庄庄书桌上拿的那几张死亡金属的CD,带着耳机听了一会儿。房间里整齐有序地摆放着格子间和工作台,一台台电脑阴沉着屏幕的面孔,冰冷沉寂地站立在各自的位置。我茫然四顾,在凄凉悲怆的音乐中,空旷的写字楼,又带走了这里面人群的一天时光。
我走进地铁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提前下车,走到地面上来,打了一辆出租去车站。我没有任何行李,只有兜里一张空白的纸条。我买了回故乡的车票,然后我在车站商场里转了一会儿,买了一副新扑克牌。
车上依旧拥挤不堪,我跟同行的人们玩着扑克,我一直在不停地输。这终于让我的对家,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厌倦和疲惫起来,于是她把这局结束了。后来,我就跟这个叫祝盈的女孩子聊天。我们聊了很久,话题还是浮荡在一些不着边际的地方,于是我就闭起眼睛来,继续怀念过去在楼梯转弯处碰见庄庄的一些记忆碎片。祝盈的声音把我惊醒,她为车窗外面的景色而惊呼,我转头望去,看见黄昏昏黑的天幕下,在一棵苍老的树上面,夕阳晚霞溢光流彩,灿烂辉煌。
夜色中祝盈的脸靠在车窗上,也在默默地想着她的心事。列车安静地行驶在黑夜的大地上,我的眼睛突然有一些说不出来的酸楚。我侧过脸去,在车窗的灰尘上,画出了庄庄OICQ的号码,还有她的头像,一个大眼睛长头发的蓝色女孩子。我仿佛看见这个头像在轻盈地闪动,好像要对我,无声说出无数内心深情的话语。
八
清晨我和祝盈各自从睡梦中醒来,然后我们发现我们在睡梦中坐过了站。
于是我们在温暖而柔和的日出阳光里,坐在另一个陌生小站的台阶上,这景象对我如此熟悉,让我禁不住一直凝视祝盈,这凝视让她有些羞涩和更加的美丽。我们的话题终于接触到了网络,从我昨夜在车窗上写下的号码说起,而令我毫不惊讶的是,祝盈来我故乡小城的目的,居然也是来会一个未曾谋面的网友。在我们的交谈中,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我们是黑夜深海里的盲鱼,在灯光照耀的座位上,穿梭在异地的旅途,赶赴一个又一个陌生而新鲜的牌局。
然后我们说起了一些事情,列车在我们面前呼啸而过。我终于捡起往日的一些记忆碎片,告诉祝盈我曾经在大学的一个乐队里做过吉他手,在圣诞节前夜去别的学院食堂演奏。后来,我独自在舞台上,抱一把木吉他唱自己写的歌。再后来,我从一个工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上网并由此改变全部生活。祝盈笑笑说其实什么都未改变,一切都还在原处。我想我们终究还是向前走动了,虽然脚步凌乱,但总是摸到了一些什么,哪怕它并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没有麦克,也没有吉他,但我还是给祝盈唱了我给我初恋爱人写的歌:
落花在风里飘舞,秋雨它如泣如诉,静静的夜空,灯光点点,照亮我流浪的旅途。往事在眼前流转,忘不了你的容颜,明天清晨,天各一方,留给你只有思念。
人们啊,还在梦里沉睡,我就要离开,在这寒冷的深夜;人们啊,还在梦里沉睡,我就要离开,我的爱。
九
我和祝盈决定在这个陌生的小城玩上一天。结果不到三个小时,我们就转完了全部市区。后来我们听说郊外有个水库还有些不错的风景,我们就租了两辆自行车,骑得满头是汗在大中午赶到了那片山坡。我们放倒自行车,坐在石头上,闻着风吹过来的野草灌木的气味,看着水库上亮亮闪耀着细碎的波澜。午后的暖阳把我们整个都照透了,我们后来躺在果树底下,都在清凉的风里睡着了。
晚上回到小城,我们胃口都很好,于是在一家重庆火锅店里要了很多东西,吃得一片热烈沸腾。
后来我们就紧紧搂抱着,在小城的迪厅里猛烈地摇动我们的身体,奔腾剧烈的鼓点劈头盖脸地对我们敲击,黑色的长发甩动着年轻脸上寂寞的汗水,我一次又一次抑制住了内心的忧伤,在潮水般涌起散落的呐喊和呼号中,拼命地砸动着我沉重的头颅。
在黑暗中,我看见了祝盈的眼睛。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水。
十
在回故乡小城的旅途上,一路打牌,我和祝盈配对,所向无敌。
清丽的,悠扬的,吉他独奏,在重金属暴烈的节奏中,在失控的险境和悲哀的绝处,清丽悠扬地回响起来。我看着祝盈在站台的人群里,慢慢消失了她优美而瘦弱的背影。我转身离开,知道脸上有笑容。故乡的街道,依旧往日般的模样,穷困猥琐的人们,茫然挣扎着生计和未来。我在街道上行走,为自己而感到同情,也为他们而感到从容。我知道我与他们走在不一样的路上,我兜里有比他们多的钱币,但我未必有他们所拥有的欢乐和欣喜。我已经在外面的大都市里,浸染得和那边的风尘一样,轻快飘荡,还有些光滑的肮脏。
我不知道庄庄到底找寻的是什么,而我去年苦苦奔波,又在庄庄的身后,想要捡拾些怎样的背影呢?
在敲响庄家大门之前,我在楼道里吸了好几枝烟。望下去,这城市如同花盆,我已经破土而出。而庄庄终于还是淹没在这肥沃而黝黑的土壤里,给另外的人以养育和滋长。我回想着当时从她机器里看到过的信笺,知道她夭折的初恋,还有流产的婴儿,她在异地屈辱痛苦的经历,黑色寒夜里的伤害蹂躏和光天化日的背叛欺骗。我知道这是一个挣扎的女孩,在坚强不屈地奔跑着,从我即将敲响的门后的书桌前,跑向一个她所梦想和希望的所在,而宿命还是将她安排回了原来的起点。我没有将她找到,网络也无法将她拯救,过去不行,以后也不能。庄庄将很快在时光的消逝中衰老,她曾经幻想过的青春也就要结束,如此飞快,又这样短暂。
十一
我走进门的时候,庄庄正在机器前聊天。她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在键盘上跳跃着苍白纤细的手指。
庄庄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头发剪短了。她坐在月光的笼罩里,比我想像得要典雅和清秀。在她的手边,烟灰缸上闲搁的一枝香烟正在袅袅燃烧,庄庄的嘴唇紧紧抿着,血红轻薄。我拉了一把椅子,在她的身旁坐下,庄庄和我心不在焉地随便打了招呼。我看见有些细密的汗珠在庄庄的额头和鼻尖排列着,她的眼睛神经质地眯着,眼角果然已经散乱了些深刻的皱纹,随着手势变化和窗口切换而闪烁光亮,我看见她光着的脚放在地板上,洁白瘦弱,我的眼光禁不住一直向那里看。
我把去年从她书桌上拿的CD还给了她。庄庄接过来,选了一张,放在光驱里,开了音箱,悲怆凄厉的音乐出来了。庄庄并不在意地继续聊天,浑然不管屏幕以外的事情。我看着窗外大片红色凶猛狰狞的夜空,突然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在做什么。我去年一直找寻的人此时就坐在我的面前,但我从来没有觉得她对我是如此的遥远和陌生。如果我面前也有一台机器,我可以轻松倾诉我所有对庄庄的话语,可如今相对,我没有一句话可说。音乐间歇,我告辞而出,庄庄端坐不动,连头也没有回。
经过客厅,我听见另一间屋子里,老庄夫妇在低声讨论着婚礼的一些事宜。
十二
离开故乡的列车上,我没有等来祝盈。她在手机里告诉我说,她和那个网友见面后感觉很好,此时正在一家旅馆里缠绵,还要再度过些幸福快乐的时光。于是,我自己把玩着那副扑克,把牌一张张地抽出来,一张张地我都猜错了它们的模样。
在对面,现在坐着另外一个姑娘。她眉目清秀,也同样有些我说不出的忧伤。我问她要不要打牌,她嘴角动了一下,手停着没动。剩下的旅途我又睡着了,在睡梦中我感觉我身边人来人往,他们面目模糊,脚步缓慢。他们从车厢的这头走来,还是奔跑欢笑的孩子,而他们走到那头的时候,已经是虚弱衰老的背影。我从这飞驰的列车里腾空而起,被一束闪亮的光芒抓住提起,在悠荡旋转的烟雾里起伏沉落,我看见无数的人们在半空里飞舞,张开了双臂快乐而简单地飞舞。他们身后的轨迹拖成长长的丝绳,相互纠缠和牵绊,也彼此追逐和捆绑,逐渐成为无数只被缚的虫茧,张着大嘴夸张地欢笑。然后我看见许多鲜艳的飞蛾漫空飞过,碰到那弥天大网上成为一粒精彩闪耀的撞击,无数的虫茧飞速爬来。整个世界都是贪婪而沮丧的呼号,在地图的某个角落,在书页的某个段落,在墓群树花的某个地方。
快到站的时候我醒来,车窗外下起了大雨,我对面坐着一个枯干衰老的老太太,裹着黑色的头巾,一口一口咬着干硬的方便面。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也回望着她,我们互相对视,让我感到了寒冷,然后我发现桌上的那副牌不见了。
十三
我暗下决心,再也不去上网。我把全市的音像店都转遍了,买了一堆摇滚乐队的演唱会影碟。下了班我就戴着耳机,用光驱看这些演唱会的现场录像,我经常被感染得热血沸腾,也时常被震撼得浑身呆僵。我默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问自己为什么不是舞台下那欢腾自由的一个。我是想离开的,可是我知道那永远是一个想法,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不能再无家可归。
音乐节,能把我起爆和飞奔的音乐节,把我炸得粉碎的音乐节,让我直飞云霄一下都能摸着上帝脚底板的音乐节,能光着身子沸腾和热烈起来的音乐节,激动得不知所以,突然开始发贱发呆发嗲发傻发狂发痴发疯发骚发笑发火充满新鲜愤怒伤感的音乐节。
我渴望和幻想它的到来,如同每日清晨起床对于马桶,饥饿时刻对于拉面,但这些还都不是我的感受,固然可知但并不可信赖,正如我听不见时所看见的视野里的一切。它们在那儿,悄然无知地在那儿,但残缺了一些,丑陋或者陌生,永远都让我为之潦倒和悸动。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开始做梦与性有关。接下来的时光这些梦就充满了各种内容,这些内容在我睡醒过就退潮般散去,在我入睡后又活泼泼地涌来。它们被各样的音符和旋律,节奏和音色所滋养,成为我睡境舞台上的角色,而我,是泥泞地上惟一的观者和听众。
是的,我是走到荆棘里面了,但是我想,路总会沿途追来。
十四
我接到一个电话,这电话是庄庄给我打来的。
她问我为什么不再上网,她说在网上一直等待我的出现,她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她说她已经连续发烧很多天了。我感受了一种火烫的热度,将我的耳朵和手掌灼烧,这让我也觉得自己也红红地滚烫起来。我没有任何犹豫,就从住的地方翻身下床,一路走在沉睡的夜晚街道,浑身热乎乎地走着,鼻子里来回呼吸着炙热的空气,我又看见火红炽烈的天空,在这漆黑冰冷的深夜里,我又看见了。
我心情复杂,满头大汗。我打开电源,等待启动,输入口令,运行程序。庄庄似乎就模糊坐在我的对面,在黑白的影像里,水一样地蜿蜒颤抖在我面前的墙面上。她好像坐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正在透过镜子向我张望。我看见她也好像坐在一辆行驶的列车上,靠窗的座位,她的头发一直披散到了膝盖上,露出她侧望的脸庞。
庄庄终于出现在我的好友名单里了。我默默看着她的名字,向她发出一个问候笑容,好像对她伸出了欢迎的手臂。可是,我等了许久,庄庄才答复说她很忙,让我稍等。我毫无怨悔地等待着,看着屏幕右下角的那个企鹅图标,等待着它的一次闪动。我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没有任何刺激、任何惊动、任何欲求、任何不安,我仿佛是安静地睡了。我心甘情愿地为庄庄而等候着。在对她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寻找之中,我已经习惯了在我的未知的前面,摇晃着这样一个永不可及的身影。
我们开始说话了。我满含了无数话语似乎要对她倾诉,也好像在等待着她发自心底的清澈声音,可是,她只有一个简单的问题。她问我,她说,如果我来找你,你可不可以养着我呢。
别问了。我厌倦了。没有散呢。当然不会让你白养的。无所谓。不可以就算了。庄庄的短促话语一个接一个地闪过来了,不容我思索,甚至不给我犹豫的机会。我的眼前闪现过庄庄赤裸光洁的脚丫,孤单瘦弱地放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板上。浑身的热量让我冰冷地发抖,正如过快的幸福就是迟钝的忧伤。我说,好吧。
我说,那好吧。
十五
在站台等着庄庄那趟车的时候,阳光如水一样冰凉。我突然有个预感,会碰到祝盈。我在站台上来回走动,看过每一根廊柱后面,但我没有看到那个我期待和找寻的面庞。我奇怪自己为什么平日从不想起她来,而偏偏却是此时。庄庄即将到我身边,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却立刻开始。是的,我仍然空虚一片,和任何时候都不曾两样。
庄庄走过我的身边时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她一直走到了车站外面,然后给我打手机。我们拿着手机,听着对方的声音,在人群中来回寻找,几次擦肩而过却浑然不觉。阳光照耀下,我终于看见了她的样子,而她还在茫然向我身后打量和张望。我走过去,伸手拍拍她的脸颊。她关掉手机,有点惊疑地看着我,我们被经过的人们撞着肩头,只好互相扶住对方站立不稳的身体。
给我点钱。庄庄一坐在出租车上就对我说。
我有些发呆,但还是慢慢从口袋里把钱包掏出来。庄庄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街景。堵车的时候,她很不耐烦地叹气。我拉拉她的手,她把钱接过去,然后靠在我的怀里。我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内心一片木然。庄庄很快就睡着了,黑而长的睫毛垂下来,整张脸似乎还只有那里还显得熟悉。在我怀里,是一个略微有些发福的妇人,脸蛋上塞满了没有必要的赘肉,令我想起这张面孔曾经年轻天真的模样。她已经迅速地扑进了我对她母亲的印象之中,而我,在车后镜里,也已经胡子拉碴,满眼凄凉。
车到了地方,我拍醒庄庄,领她上楼。电梯已停,我们拉着手在黑暗中一级一级爬着楼梯。走到十一楼的时候,我们坐下来喘气。我一直期待庄庄的声音,但是她静默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楼都已经睡了,远远的有车经过的声音和光亮,我们的眼眸都灰暗着,再没有什么光彩了。
到屋子里,庄庄躺在沙发上就睡了。我把窗帘仔细地拉好,把所有的灯都关掉,把手机也关了,抱了被子盖在我们身上。我们头脚相对地躺下了。无边的沉寂和黑暗来临了,我们紧紧地挤在这样的地方,相互感受和温暖。我再不用幻想对门的那个小丫头了,她此刻就在我的身旁,我再不用找寻那个走失的女人了,她此刻就在我的身旁,我再不用牵挂那个不幸福的姑娘了,她此刻就在我的身旁。是的,那个不幸福的姑娘,她此刻就在我的身旁,就在我的身旁了。
十六
睡梦中,我被推醒了。我看见房子里灯光大亮,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音箱里响着凄厉迷幻的音乐,夜风把窗帘吹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庄庄光着脚,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正跪在我前面的地板上,露出血红嘴唇里的牙和一只柔软细嫩的舌头。我看见她把睡袍脱下来,穿着内衣,跪在我的面前,她对着我的耳朵说着什么。我感觉她的手伸向我的胸口,阴冷冰凉,我恍惚看见了一个平静幽深的小潭,那里游动着欢快无知的鱼,鲜艳的草长满了岸边。我被那流飞的旷野击中,爆裂成一片喧哗和痉挛。我被放在炼炉里焚烧着,我的身体逐渐在火焰里成为灰烬。
桌上摆满盛宴,花朵和果实都十分鲜艳,但是青翠的枝叶中,丛生荆棘。面容苍白的长发男人围坐,眼窝乌黑,嘴唇鲜红。最后的大菜端上了,是一个身体光洁、酥软痴迷的女孩,男人们拿起她修长赤裸的肢体,开始悲伤缓慢地进食……我吃惊地看见,拿着庄庄的手臂,贪婪而残忍地狞笑着放进嘴里的正是我自己。我听见了我满足而阴险的笑声,在压抑和痛楚之后,我那奔放而狂野的凄厉声响。我惶惑旁顾左右,为何我竟也是这宴席中的一个,为何我竟也是其中的一个。
我知道这是梦,我知道这是噩梦,我知道我不应该醒来。
十七
我把庄庄留在这个城市里,离开前往另一个城市。
另一个城市里,有一个姑娘刚刚与我在网上结识,她在等待着我的到来。那个女孩在车站广场的尽头等待着我,在雨雾中撑着一把蓝底白花的雨伞。但我一看见她的身影,就开始想念庄庄了。我不知道我想念的是旧日在楼梯上看到的那个小妹妹,还是如今在我沙发上慵懒肥胖昏睡的那个妇人,或者是那个噩梦里被分食的身体的光洁酥软痴迷的女孩。我只是开始想念了,我知道这想念对我的重要,已经胜过了所有的一切。
我知道我在期待着,期待着庄庄从我的身后追来,或者祝盈,或者别的谁。
我背着包,在出站口里面,不知道应该出来还是回到车里。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庄庄当年的举动,于是我还是转身了,在火车开动的刹那,把我似乎仍然留在原地的身子飞快轻盈地蹦了起来。在温暖爽朗的阳光里,我跳回了向前行进的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