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西子湖畔的一处凉亭,一个敛云凝黛的妙龄女子仰首而立,红唇微张,喃喃念着刻在酡红亭柱上的一首古词,微风拂来,浅蓝的衣角飘飘而动,如一圈一圈漾开的清波。
忽然,女子低声“咦”了一声,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同样浅蓝衣饰,眉目清朗的孩童斜首问道:“怎么了,樱姐姐?”
这孩童六七岁模样,双手托举着一把十分纤巧的剑,鬓角渗出汗珠,显然手臂伸了许久,很是吃力,兀自强撑着。
女子又看了会儿,转过身来,将剑取下,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嫣然笑道:“都说了不让你拿,非要逞强,怎么样,吃苦头了吧!”
男孩看到女子明媚的笑容,甩了甩酸疼的手臂,道:“我不累,樱姐姐,你刚刚在惊奇什么?”
女子低眉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首词好生奇怪。”
男孩盯着瞧了一会儿,不解地问:“哪里奇怪?”
女子道:“它前半段明显是以女子口吻自述,可到了下半段却转变成他人眼中景象,中无半分过渡,读来猝不及防,竟不似一人所作。”
男孩对诗词不甚精通,沉默无语,但不愿姐姐因此煞费心神,说道:“可能是建造亭子的那些砖瓦匠寡陋愚知,胡乱挑的吧!”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便在此时,只听得一声轻笑,女子立时惊觉,大声喝道:“谁?”
环目四顾,却是蝉声寂寂,空无一人。
女子回想起那声音的来源,向头顶望了一眼,沉声道:“亭上的朋友,敢请现身一见?”
随着踏瓦声响,一道身影飘落,两人同向来人看去,只见那人朦胧着双眼,胡子拉碴,一身白袍因长时间没有换洗,油腻暗黄,他在腰间摸索半晌,方摸到自己的酒壶,嘿嘿一傻笑,抬眼瞧向亭中姐弟,踉踉跄跄的向他们走去,竟是个腌臜不堪的醉汉。
男孩怒道:“喂,酒鬼,为什么偷听我们讲话!”
男子犹若未闻,歪扭着身子撞进亭来,女子顿时闻到一股扑鼻的酒气,眉头深皱,拉着男孩退了几步。
那男子猛地往嘴里灌了口酒,指着男孩道:“你这娃娃好——不讲理,明明是你们……你们先搅了我的好梦,倒……倒反怪起我来!”
男孩正欲还口,女子不愿多惹事端,悄悄拉他一下,转向男子施礼道:“扰了阁下清梦,确是我们的不该,小弟不懂事,言语上若冲撞了这位大哥,小女子在这里赔罪了。”
男子听了,笑眯眯道:“哟,小丫头倒挺懂礼貌,嘿嘿。”语罢又仰脖吞一口酒,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快滚吧!”
男孩叫道:“凭什么赶我们走?你怎么不滚?”
女子喝道:“莫语,不得无礼!”
叫莫语的小男孩登时噤了声,却仍不满地小声嘟囔:“这里又不是他的地盘,何以如此霸道……”
男子仰天哈哈一笑,猛地伸出一只手,径直向那男孩抓去。
女子见男子出手迅捷,知他身手不弱,未敢轻敌,赶忙提剑挡在男孩身前。她与那男子素不相识,但看他除了言行莽撞,并无歹意,因此并不拔鞘,只将剑身向旁一拨,欲架开男子的手,没想到男子反手抓住剑鞘,另一只手一起一落,她尚未看清对方如何出手,便浑身一麻,被男子点中肩井穴,四肢僵直难动。
女子又惊又怒,忙道:“这位大哥,小弟年幼无知,还请高抬贵手!”
男子却不理会她,绕过女子要去抓那男孩,谁知经过刚才一番交手,猛然间酒意上涌,登时头晕目眩,恰一脚绊住石椅,“啪”的一声额头磕在石桌上,失去知觉。
女子见他霎时间头破血流,心生怜悯,道:“喂,你没事吧?”
男子一动不动。女子急忙叫莫语。
莫语一直躲在女子身后,听到呼唤,奔至姐姐眼前,见到男子狼狈模样,只道是姐姐将他打得落花流水,喜得眉开眼笑,拍手大叫:“樱姐姐好厉害!”却见女子如同雕塑般硬着身子,奇道:“樱姐姐你怎么不能动了?”低头想了会儿,猛然道:“啊,定是被这坏蛋点了穴道,是不是?”他连问了两遍,见女子一句话也不说,只将怒目瞧着自己,惭愧低下了头,道:“莫语错了!”
女子道:“好,你既知错,那我问你,以后还听我的话不听?”
男孩猛点几下头应道:“听,当然听!”
女子道:“快看看他怎么样了。”
莫语道:“啊?这人疯疯癫癫的,看他作甚?”不情不愿得来到男子身旁,蹲下去查看一番,愤愤地道:“哼,算你命大!樱姐姐,他没死。”
女子道:“去湖边弄些水来!”
莫语跑到湖边捧了一大捧水,不等女子发话,一股脑全泼在男子脸上,那男子果然一个激灵,摇了摇昏沉的脑袋,慢慢站起来。
莫语见一捧水把他救活,大为得意,挺起小胸脯正想说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时,谁知那男子一把提起他背后的衣领,将他扔出亭外,莫语怒叫:“臭家伙,我救了你,你怎地恩将仇报?”
男子不说话,只是伸手向上指了指,莫语往上看去,只见亭上檐角立着几只黑头喜鹊“喳喳”得叫着,其中一个正在旁若无人的拉屎,黑白相间的鸟屎“啪啪”掉落在亭前石阶上。
这时男子随手解开女子的穴道,兀自拾起酒壶坐在石凳上,说道:“你也去瞧瞧吧!”竟浑然不顾自己伤势。
女子看他一眼,见他虽然行止邋遢,发蓬衣破,眉目间却难掩一派俊逸之气,又想起他先前出手如电,暗想:“此人决计不是一般人!”
一边想着出得亭来,与莫语并肩而立,莫语叫道:“兀那汉,鸟儿拉屎有什么好看?”
男子道:“鸟儿拉屎固然没什么好看,你却看上面写的什么?”
女子看向亭上牌匾,只见上面写着“栖翼亭”三个大字,“翼”字下面的“田”和“共”都被塘泥抹了,但仔细辨别仍可识认,道:“栖翼亭?”
男子道:“错!是栖羽,可知这亭是白某栖居之地,你们说,这算不算我的地盘?我撵你们走又是否合情合理?”
女子喃喃道:“栖羽……白某……你……你……莫不是瀚尘宗的白羽?”
男子听说这话,先是惨然一笑,将壶中的酒一口气喝光,随即陡然变色,将酒壶狠狠摔在脚下,碎片顿时飞溅一地。
他怒吼道:“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他重复着这两句话,一连说了数遍,声音愈来愈弱,到得最后状若自语,声细如蚊,堂堂男儿竟怔怔流下泪来。
女子仿佛想起什么,忙住了口,莫语早吓得躲在姐姐身后,又禁不住好奇,偷眼瞧向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