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军,武汉还守得住么。”戚云顶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纳着鞋底,一旁的赛军坐在阴影里,都已经好几天未曾入眠了,日军的攻势一日盛过一日,他们一有什么事情就得顶上去,只能在攻势稍稍停歇的时候回家休息片刻,却也难以入眠,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支撑着。
“不知道,听天由命吧。”赛军疲倦得说话都轻飘飘的,吞下几颗白色的小药丸,说是有助于睡眠的,这些药在这时候都已经成了奢侈品,万难弄到。
“还有,阿荣跟裳儿,找个日子办了吧,一天不知道一天的。”戚云把鞋底递给赛军,又拿了杯水给丈夫“试试鞋垫;以后别干吞那药了,喝口水。”
“嗯。”赛军咕噜一口把水喝完,“你定吧。我一个粗人,家里的事我管不来,只能麻烦你了。”赛军脱了靴子,把鞋底放入,恰好一脚,对着妻子笑了笑,尽是温柔缱绻,揉了揉妻子的头发,有些抱歉地说道。
“嗯,那你先去休息吧,指不定一下子又得忙了。”戚云站起身来,把针线收好,又帮赛军铺好床,拍了拍说道。
“你也是,早点休息”结婚数年,两人之间从来都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多的是亲人式的嘘寒问暖。静水流深,也是另外一番滋味。
戚云关上了灯,闭上房门,一步一步挪到堂屋,还未进屋就听见戚荣的声音地传了出来,又是在说书了。
“裳儿。”戚云唤了声,“来扶我一下。”毕竟肚子大了,走不了几步也都会累。
“小姐,等等我,我来了。”裳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搀扶着戚云坐到桌边,堂屋里,戚荣给几个赛军的下属说着书,正说到精彩处,看见戚云进来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戚云摆了摆手道:“你们继续,我就来听听。”
戚荣对着小姐行了个礼,又开始说着,戚云这是第一次听戚荣说书,她知道戚荣喜欢给裳儿说些故事,可是没想到说书如此精彩,不多时就被引入了他的世界中,颇有南明年间传奇说书人柳敬亭的本事。
戚荣正说的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这一段故事,已是到最后了,赵太祖那时尚且年轻,一身凛然正气拒绝京娘的情义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千里相送,今若就私情与那个响马何异,况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戚荣刚是光明磊落地说完这一段,又立马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语气用女声接道:“恩兄高见。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结草衔环。”
顿了良久,戚荣才接道:“京娘往湖里纵身一跃,全了名节也不负相思。”
说完,众人也是唏嘘不已,其实也都不止一遍的听了,只是每每听到这一出也都是愁绪深种,正出神间,听书的军人中有个大胡子把桌子一拍,怒道:“俺是赵太祖定然要将这京娘娶回家,你说是也不是,有情有义,还漂亮得不似人间女子,真是怂龟蛋了,送了京娘一条大好性命,不爱美人,那算什么英雄好汉。”
桌子重重一响,晃得顶上吊着的水月灯都簌簌地落下灰来,众人一愣,回过神来都吃吃笑着,也只有这粗豪的汉子才会为戏文里的事情真正生气,戚云也捂着嘴巴,笑道:“老秦,我知道你是条真汉子,换你去那时候肯定赵太祖也是比不过你的。不过你也要想啊,赵太祖那时也是打杀了别人出来逃难的,这他又如何娶得京娘,真要是成亲了,莫不是害了京娘。”
老秦脖子通红,瓮声瓮气道:“大嫂,别怪老秦不懂事,俺只是个粗人,这千里相送,说书的说是以礼相待,别人又不知道,这怂龟货自己不娶,真是白白坏了京娘名声。”
其他人又纷纷点头,当兵的大多都是粗人,觉得老秦这话也在理,毕竟美人在怀这件事,谁都不会拒绝,戚云微微一笑,道:“老秦,是在理。可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不是赵太祖,又怎么知道他那时的考量。就像现在,我们在这乱世中,你有了爱慕的女子,就非得要娶她么,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尽人事,天命如何老天爷自己会有定夺的。”
“大嫂,你是读书人,你说的俺不太懂,俺就知道,我就这一生,该做的俺老秦马上去做,老大对俺有恩俺护他周全,俺也护大嫂周全,俺真遇到了喜欢的人,俺第一时间告诉她,乱世如何,乱世俺一身武艺,自然护她。”老秦一段话说得笃定极了,眼里闪着光亮。
戚云连声称谢,轻声跟肚子里的孩子说着:“孩子,看着厅里的这些叔伯,一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又讲义气,有这么一帮兄弟,你爹一定觉得不虚此生。”
有人听到戚云的话,大笑道:“大嫂,你真是抬爱了。我们识得大哥才是不虚此生,在你那也住了小半年,多谢大嫂那时候的照顾了。”
这些弟兄跟着赛军也都好几年了,不乏有在戚家驻扎过的,戚云每每看见他们,总还是想起自己爹娘,心情便变得有些低落,不过还是努力笑着跟那人回道:“应该的,应该的。”
夜深了,大家伙聊了会天都觉得乏了,聚在厅里的人也各自散去,只有裳儿扶着戚云回房歇息,站在卧房门口,戚云摸了摸裳儿的头,道:“裳儿,找个日子简单给你和阿荣办了吧,你们也是青梅竹马,只是家里操办不起大的了,不要怪我给你办得不红火。”
裳儿一听这事,就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声若蚊蚋地说道:“一切听小姐安排,我,我,我听小姐的。”
说完把戚云一人丢在门口,居然转身跑了,几下就没了影。戚云的手悬在半空,哭笑不得,道:“这妮子,真是白教了她这么多年,不过这样子,倒是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站在卧房门口,摸着肚子,戚云跟孩子说道:“孩子,妈妈也不知道你是男娃儿呢,还是女娃儿,你裳姨也要成亲了,希望这喜事能把我们戚家的颓势止住吧,不能再出什么变故了,你也要保佑妈妈。”也许是有感应,戚云觉得肚里孩子在翻着身,顿觉得喜悦异常,孩子如此听话,她双颊也浮上了一丝红晕。
看着裳儿离开的地方,戚云抿嘴笑着,又摇了摇头,自己回房睡了,房里赛军早已入睡,也许是太累,鼾声搅得戚云也是好久才能入眠,梦里爸妈又入梦而来,跟自己说着话。
半夜醒来,枕头还是湿了。
接下来的日子虽说是不断听着日本人的炮火声,还不时地有因飞机呼啸而过而拉响的警报,可戚云却觉得都是平常,没啥可担心的。警报响了那就躲在防空洞中,炮火响了只要赛军能回来,那又如何,在她看来,本来就已经足够惨淡的生活,如若整日里还凄凄惨惨,那日子便更是没法子过了,毕竟生活又不会因为你悲惨而变得有些心软。
自戚家夫妇过世后,戚家首件喜事也就是裳儿跟戚荣成亲了,三五桌好友,在一间小饭店里,喜事办得有些简陋,戚云跟赛军坐了父母的位子,三五年前还是自己奉茶,现在居然已然手中被递上了茶水,恍惚间,戚云看到了父母还坐在这个位子上,自己跟赛军跪在面前,两杯茶,两代人,现在却已经是阴阳相隔了。
戚云看着跪在前面的这一对新人,容貌都还是旧日的模样,裳儿一身明艳喜服,戚荣也脱去了往日里常穿的灰色长衫,毕竟是两人成亲,穿的也是周正,戚云不觉泪滴在咧开笑的唇上,有点苦涩,却有胭脂好闻的味道,抿了一口茶,说道:“阿荣,今日我做了主,把裳儿许给你,也是盼你们能有个好归宿。戚家如今也就我们几个人了,好好过罢,如你待裳儿不好,我定要让赛军打断你的腿。”
赛军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哈哈大笑,连连称是,戚荣跪在前面闹了个大红脸,应着“小姐,我怎么敢,裳儿不欺负我就好了。”
裳儿跪在一旁听着,噔了眼戚荣,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戚荣吃痛,却也不敢叫出声来,只得忍下,倒惹得众人一阵哄笑,议论道没想到裳儿平日里看上去乖乖巧巧,却是个河东狮般的娘子。
看着眼前这一幕,戚云也笑得合不拢嘴,从手上拔下一个金戒指,递给裳儿,低着头盖着红盖头的裳儿显得格外明艳,看上去满满都是数年前自己成亲时的模样,都是一样的娇俏可爱,“裳儿,你我情同姐妹,我没什么值钱东西了,这个给你,戴上吧,嫁为人妇了,以后可得稳重点,好好待阿荣。”
裳儿一抬头,接过戒指,眼泪把盖头都晕开了几点感伤,哽咽道:“谢谢小姐,我成婚了也会服侍您一辈子的。”
“说得这是什么话,大好日子,快别哭了,起来吧。”说着说着,戚云几乎也要落下泪来,站起来想要扶起两人。
见妻子起身,赛军赶忙在一旁站起来,挽着妻子,摆了摆手,示意开宴,转瞬间安静的大厅觥筹交错,宾客喧哗。新人一桌一桌敬完酒后,一片起哄声中将新婚的这一对送入了洞房,洞房花烛夜,终于给连绵的不安添了一抹喜色。
喜事刚过三天,便入了十月,本应是金秋好时节,几番大战却也让武汉满是断壁颓垣。
虽然长江依然滚滚东流,没有任何动容,可这城里已是哀鸿遍野,驻守的军人都陷在一股子不安定的气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