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欢喜便有人愁。
世间就是这样,不可能人人都是高兴的,若是如此,这份高兴便也体验不出它的价值来了。
天还亮着,月娇就着外头的天光,拿着本书在看。
她是个京中小官的女儿,从小母亲便教导琴棋书画,虽然入宫的时候年纪尚小,但已经颇有些造诣了,四书五经都粗粗学过,《女书》也念过,是这院子里出了名的才女。
梅嬷嬷尤其看重,特意从书馆借了书与她瞧,让她不至于把学问丢下。
这宫中,识些字的女子只要不出什么差错,考个女官什么的,还是极容易的。
至于嬷嬷她们,本身是不负责教习字念书的。
毕竟,大多数宫女需要做的事情,认不认得字也没有什么关系。这宫里,有些活儿需要认得字,绝大多数的活儿,却是不需要的。
而且,宫中各人有各人的职责,如果有上进的宫女想学认字,那也是文学馆的差事,自有专门的翰林院的学士过来教导,轮不到她们这些半吊子逾权。
月槐的手里也拿着本书,却是简单的《千字文》,手里比划着,一时,又走到月娇面前问她。
“姐姐,这个是怎么字啊?”
问了,又不好意思地道。
“都是我太笨了,记得上次才问过的,偏偏又不记得了。”
“哪里,刚学认字都是这样的,时间长了,不是你去认字儿,而是字儿认你,那时就好了。我刚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月娇安慰着,并道。
“这是个‘勤’字,笔画是多了点,难怪你会忘。”
“还有这个呢?”
两人一教一学,说得认真,本来在那边击掌为戏的月泠、月好两个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过来,听到月槐又问了个字,月泠忍不住道。
“你这记性真不知是怎么长的,这不是个‘鬼’字吗?我都记得了,你还不记得。”
月槐垂下眼,脸儿飞红,羞愧地说不出话来。
月娇责备地看了月泠一眼,月泠就有点讪讪地,咕哝着“我又没有说错”依旧拉着月好两个回床上去了。
月娇正要安慰月槐,门一响,伴着“呼”的冷风。
接着,月婵跨了门槛就进来了,神情看着有些不对,径自走到了月娇面前。月婵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恨恨地问道。
“月娇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一句话虽说没头没脑,但月娇素来心思玲珑,略一转念也就知道月婵这是为了哪般了。她正要开口,婵却又一口气儿地道。
“姐姐是有着远大前程的人,不把妹妹我放在心上,这我也认了。但,我可是把姐姐当成我的亲姐姐一般,你怎么可以背叛我,反帮着那起眼里没有规矩,不懂尊卑的小蹄子们呢?”
“姐姐、姐姐,这不是在欺负我吗?”
月婵明明是来质问月娇的,可是,说到最后,却红了眼,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别的人,例如月秋她们,这样做也不奇怪,反正,她们一向合不来。可是,月娇姐姐不一样啊,她素来是最敬重她,最听她的了,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今日月婵等了一天,就是准备看可芸的好戏,也好让这院子里的人瞧瞧她月婵的威风,她可不是软柿子,可以由人捏圆捏扁的。
谁晓得等了一天也不见嬷嬷们的动静。
她这才觉得不对,打听之下,才晓得这事儿已经平了。她本来不想来问的,可是,在屋里越坐,这一口气越憋不住,到底还是来了。
月娇就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这屋子里的人。
月槐她倒不担心,这丫头素来是个安份的,眼里除了她没有别人了。但另外两个月好、月泠就难说了,都是精细人儿,有些话终不好传入别人的耳中。
她就握了月婵的手。
“妹妹且等等,我陪妹妹外头散散去,屋子里太闷了。”
说着,就携了月婵的手出去了。
昨夜下了雨,这一日又是阴天,虽是吹了一整天的风,地上也未全干。绣鞋踩在地上,有种微微下陷的感觉,走过,便留下浅浅的脚印。
天已经微微暗了下来,风在院子里打着转,不时卷起几片枯叶。
在院子的中间略偏处,有一个亭子,本来没有名字的,后来,宜美人以前给它取了一个名字,曰“凉亭”。
天冬,凉亭里没有人,正好适合谈话。
亭里的石椅凉,两个人也没有坐,就这么面对面站着。
月娇先拿出一条绣着芙蓉的手帕,替月婵拭掉了她眼角不停打转,欲掉不掉的泪花儿,这才柔声道。
“我的好妹妹,快别哭了,若是哭得肿了,明儿里又免不了被人取笑,到时你又要恼了。多大的事,值得你这样?”
“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当是我为了整不了那丫头哭,我,为的是我待姐姐的这片心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
月娇应道。
“谁是真心对我好,谁是假意,我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你这样说,姐姐却也有些委屈了。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啊?是为了那些刚入宫的小丫头?她们就算加在一起,也比不了咱们姐妹之间情份的一丁点啊。我会为了她们这么做吗?”
“是为了谨嬷嬷的人情?不是姐姐我自夸,谨嬷嬷的这个人情,也许对别人有用,对我来说,却是不算什么的。”
“那姐姐……”
月婵怔怔地看着月娇,疑惑地问道。
“还能为了谁?”月娇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月婵的额头。“我还能为谁?为的,还是不是你吗?可芸妹妹固然有错,到了梅嬷嬷那里,只怕少不了一顿板子。可是,你呢?若是她失口说出你打了那蛾儿妹妹一巴掌的事情,你又能脱得了干系?”
“只是一个巴掌而已,嬷嬷她们也不至于太过严惩吧?”
月婵嗫嚅地道。
“是,你的惩罚自是不会像可芸妹妹那么重。但是,这只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损失却比她大了去了。”
月娇的脸变得沉重了起来,正色道。
“请姐姐赐教。”
月婵的心中一凛。
这院子里,她谁也不服,就服月娇。月娇长得就不说了,在这院里是一等一的人儿,能及得上她的没几个,最重要的是,她多才多艺,天姿又聪慧,最难得的是待人和气、友善,出身官宦人家,却一点儿也没有架子。
别人的话月婵未必信,她的话,月婵却是信的。
但,月婵还是想不通。
她怎么可能会比那犯了大错的可芸还要损失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