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苦练礼仪,我和阿臻亲密不少,窦姑姑将长孙皇后所著《女则》十卷交于阿臻,吩咐其日日抄诵,每十****派人来取。
转眼到了入梨园的日子,一早窦姑姑便将我迎入宫中。梨园处于温泉宫东区,西临小汤泉,北望瑶光楼,圣上寝居的飞霜殿为此区主殿。窦姑姑将我交于一位叫念奴的女官,又同她低声说了几句,便向我点点头退了出去。
我低眉敛首,觉着那叫念奴的女官向我望了一会儿,出声道:“你就是贵妃娘娘下谕,要亲自教导的宋辰?”
我不由讶异,却仍端然回道:“回姐姐,小女正是宋辰。”
那女官正色道:“我叫念奴,是梨园的乐营将,你叫我念姐姐或念先生均可。崖公和娘娘在功德殿听紫阳先生讲道,近几日怕是不会来梨园。我已派人将你入园之事报于娘娘,今日便先引你熟悉一下梨园规制吧。”
我忙道:“谢念姐姐,劳姐姐费心了。”
“梨园为当今陛下所建,陛下亲任崖公,下设乐舞编撰和乐营将两部。前者负责作曲编舞,崖公与娘娘或亲力创作,或令翰林名士献诗作文,李太白先生便曾奉诏作《清平调》三篇,此部现由李龟年先生率一众乐官名伶主持。乐营将责在教领诸弟子。梨园弟子分为坐部、立部、小部和男部、女部五部。坐部多为一等乐师、舞伎和以丝竹细乐伴奏之人,常在堂上演奏;立部乐工舞者人数众多,取其雄壮威武之势,伴奏多为鼓和锣等音量宏大之器,多在堂下演奏;小部弟子皆为幼童;梨园弟子居于宜春北苑,分男部、女部,便于常日教习统管。”
我凝神细听,心念太白兄,忍不住问道:“念姐姐,不知那《清平调》,现在可还有排演?”
念奴道:“好词好曲,为何不演!只是现今将近年底,所排多为礼乐大曲,以备国礼宴享。”又见她正色道,“你虽与众人不同,不在乐籍。但既然入了梨园,便定要以此为业,勤练技艺,否则学艺不精堂上丢丑,小则受辱遭罚逐出梨园,大则有失国体性命不保!你可记住了?”
我忙回答:“记住了!”
念奴领着我熟悉梨园各处,不想却见到两位旧识——李晴容和张洛。
对于李晴空,我心里很是纠结为难,一方面答应了姑姑要尽力疏远,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待我着实不错。我将心一横,反正遇到了,别人对我笑语寒暄,自己总归不能掉头就走。依如往夕地和她攀谈,才知道原来她和张洛皆为梨园坐部弟子。李晴空家中父兄皆爱击鼓,便主攻羯鼓;张洛则隶属丝弦类,志在琵琶。
正说着,有宫婢来通报,贵妃娘娘诏我去功德殿。我告辞离去,跟着宫婢刚出门不久,便听到张洛的声音飘来:“在这骊山上,你我都要居于宫中,凭什么她就可以隔日出入梨园和家人见面。晴空姐姐,你理她作甚!”接着是李晴空压低了嗓音道:“我本来就与辰儿交好。我爹身为丞相,受陛下重托在长安主持政务,你爹也为人臣子,都依着你到骊山来,你外公的朝堂还怎么办?”一阵咯咯笑声慢慢渐行渐远……
姑娘间的感情有时很微妙,就像此时我与李晴空,虽依旧言笑晏晏,我却还是觉察到两人间的默契不复以往。这中间很大程度是我的原因,所以我也没什么好说,只是心里不免有些愧疚莫明。
我是在功德院的边厅第二次见到贵妃。大礼叩拜完毕,倚在座上的美艳贵妇懒懒向我问到:“你外公和母亲还好吗?可从你母亲那里听过我?”
我低头道:“回娘娘,外公七年前便已谢世。母亲还为我生了三位哥哥,一直身体康健,与爹爹住在洛阳家中。临来长安前,娘曾托我打听她嫁入长安,成为——王妃的金兰妹妹。说是多年未曾联系,很是挂念。”
贵妃起身,语气稍顿道:“你母亲向来处事淡然、不喜攀附,多年不通消息,实为我的不是。你不用紧张,抬起头来。”
我将头抬起,正对上贵妃端详的眼神,只见她灿然一笑,道:“你与你母亲有三分相似。”又正色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愿入宫,可陛下开口,世人莫敢不从。昔日我与你母亲情义颇厚,只好将你要来跟我,还能让你暂且得些自由。至于以后的事,等我与你母亲商议了再定。”
我忙回道:“谢贵妃娘娘恩典!我爹娘下月便到长安,与伯伯们团聚过年。”
贵妃笑道:“这样最好。你上前来伸手给我瞧瞧。”
我依言上前伸手,却见她眼神凝于我左腕玉镯。这玉镯为我娘所有,平日我也不带。可进宫前姑姑殷殷嘱咐,我在宫里祸福无常。若真有难,家里施救不及,也只盼贵妃娘娘念着这玉镯与我娘的情份施以援手,让我时刻戴着。
贵妃拉着我的手道:“这玉镯,你戴上很好看!你平日大多练琴,你娘的琴艺在我之上。可陛下常日最厌恶古琴的清幽凄落。我便教你琵琶和乐舞,你觉得如何?”
我忙感激回道:“谢贵妃娘娘指教!”
贵妃重又靠回座上,含笑道:“平日无人,称我‘玉姨’便可——”
忽听正厅一阵大笑传来,贵妃忙道:“云容,去看看。”须臾,那位叫云容的侍女笑意盈盈的回奏道:“京畿道采访使王鉷前来,送上岁赋额外钱帛以供宫中。陛下大喜,称其有富国之能,加封他为御史中丞。还——”
“云容,朝堂的事咱们不宜过问!”贵妃脸色一肃,出声打断。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贵妃带着我与一众侍女来到正厅,堂上已再无朝臣。郭晞倒是站在一个长须老道身后,冲我眨着眼睛,我甚给面子地白了他一眼。心想紫阳道长倒比郭晞的师父还年长许多。
良久,圣上出言问道:“连日来,先生只是讲解《道德经》精义。朕曾见有术士,可敛形匿影、吞刀吐火;又曾听闻,有服食丹药成仙一说,不知先生可会此术。”
紫阳先生回道:“敛形匿影、吞刀吐火等,不过杂技障眼之术,皆非道家正宗。药石之力或可强身健体,却大多有损人体本元,更逞论成仙。陛下富有天下,须知练气辟谷、参道静修方是道家正宗,依法调息更可益寿延年。万万不可惑于邪术,有违天地正道,有损国运昌隆。”
圣上忙道:“谨记先生高论。”
午后贵妃嗜睡,醒后命人抱来琵琶指点我弹奏。忆起幼时与我娘笙歌庭院、嬉闹秋千,出言感叹道:“你娘初嫁归宁时,还笑我小姑娘家没羞没臊,问她喜欢儿子还是女儿,现在却已是儿女成群!姐姐终究是比我好福气!”
我笑着劝道:“玉姨身份何等尊贵,您没见册封布诰到洛阳时,臣民欢贺,这福气整个大唐的女子都羡慕不来呢!”
贵妃瞪我一眼,盈盈站起一个旋转,自然流畅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眼含笑意地道:“你这丫头的巧嘴!今日便练到这儿。走,玉姨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尚在心中感叹,舞和武终究天差地别,试想刚才的行云流水若由郭晞来做,该是多么的——虎虎生风!
贵妃带我所到之处——九龙御汤。作为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当着十几个宫婢宽衣解带,其实颇有些让人羞涩扭捏。可贵妃已在汤内催促,我也只好将眼一闭,只当她们什么都是门柱墙壁。
被扶进汤内,才觉水已过颈。雾汽氤氲下,只听贵妃呼道:“辰儿,来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寻声向贵妃走去,将近三四步时,终究是脚下一滑沉入水中。幸好贵妃身姿敏捷,俯身将我捞起。我虽然只喝了两口水,还是一阵连咳。
贵妃笑道:“你竟不会水?”
我红着脸道:“小时没学过,长大就不方便学了。”
贵妃道:“我自小生在蜀地。这有何难!玉姨教你!”
说着便如同鱼一样在水中舒展游弋,身姿绵软行动灵敏,偶尔露出的肌肤被水汽一蒸,更显颊生桃红,肤如凝脂,不觉心生羡慕。手和脚学着在水里划拉几下,便有些心里痒痒跃跃欲试。只是有上次池塘溺水的经历,胆气难免有些发虚。
正好贵妃重游回来,娇若海棠地饮上两杯水酒,转向我道:“这温汤不同于山野湖水,不宜游得过久。你只把我刚才的动作记在心中,先练吐吸换气,将身体浮于水面。”说着便教我水中吐息放松肢体的技法。
说说笑笑练了小半个时辰,外面忽然一声:“爱妃!”我吓得一口气扎入水中。贵妃拉拉我,示意我同她上去。我却指指外面,拼命摇头。一来觉得身上衣物着实少了些,二来以自己的身份泡在九龙汤里,当真是逾越得不轻。虽然贵妃觉得没什么,但圣上一直待我不太和善,这种把柄自然能少留就少留。贵妃果然如我娘所说聪慧机敏,猜出我心思,趁着圣上还未近前,冲我一笑,披衣出了幔帘。
过了片刻,我听外面毫无动静,料想贵妃已把众人支开,才慢慢往汤外走。不料一人飞扑入帘。我大惊,此时双脚已在台阶之上,上身半露水面,一急重又跳入水中。定神一看,那人却是郭晞,心头一阵羞怒,拎起手中罗巾扔向他:“出去!快出去!你不跟着你师傅,来这里做什么?”
他似有些呆住,木木地转身退到帘外回道:“陛下和娘娘宴请师兄共用晚膳,我看只娘娘一个人出来,却不见你,就溜回来看看以防万一。”
我气道:“有什么万一?你就是那个万一。你出去,我要穿衣服。”
忽然一阵敲门声,我只觉身上被什么一裹,便从水中腾空而起,越窗落入屋外树丛。此时天色已黑,树木山石遮掩下,郭晞摁着我窝在窗外屏息凝听。门被打开,一侍女“辰儿姑娘!辰儿姑娘!”叫了两声,又一阵寻视,走近我们关上窗子,就再没了声响。
我低声道:“是玉姨遣来的侍女,看我是否已经出去。”凉风阵阵,我瞪他一眼,裹了裹身上衣物,背身摆脱他手,怨道,“你自己走就罢了,又掳走我做什!”
他倒还振振有词:“万一是陛下派来的人呢!我答应了你三哥好好看着你。”
这对儿狼狈!我不由太阳穴突突两下,低声忿忿道:“转身,抬头,上面圆圆的那位名叫宋倚,好好看着吧!”不等他回话,自己往树林深处走走,默默整理衣物,今天真是造孽!
拜郭晞所赐,旁人泡了温汤舒经活血,我却生生受了风寒。找到贵妃时,云容向我传话:“娘娘说你身体不适,去梨园告个辞,今日便可回去了。”我一路喷嚏不停,刚到宫门口,丝桐便迎了上来,兴致勃勃地问我今天在宫里的见闻。我正欲答话,见姑父驾了马车远远等在宫门不远处,月光下笑着招呼我们过去。
我正想,从梨园到东宫并不远,我和丝桐大可走回去……不妨郭晞鬼一般地从后窜出,一跃上了车。我不由又是一个喷嚏,却震得体内一阵暖流下涌,心道这喷嚏打得——略有些重,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举止动作便比平时都敛了些。
姑父与紫阳先生驾车高谈阔论。我却小腹坠痛,脸色煞白,弓身倚着丝桐,打喷嚏都不敢用力。郭晞担忧道:“你怎么就这么虚弱!早前要是跟我好好练武,少奚落你三哥几句,哪还会这么弱不禁风?”我心里烦乱,只想着快些到家,懒得理他。丝桐却刺刺地回道:“你个毛头小子胡说巴道,懂什么呀?”我心里奇怪怎么丝桐就懂了,不过也乐得蔫蔫地静观他俩斗嘴……
待从清厕出来,听姑姑秋容与我解释完女子癸水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对这个每月必来一次的疼痛、不便与羞耻,感到莫大的惶恐、无奈与悲哀。这直接致使我晚上多喝了一碗汤,半夜多醒了好几回,及第二日崇文馆上课的迟误。尽管姑父对我颇为宽厚,但一想到自己从此便与同窗不尽相同,再加上今日病情加重,不免感到大大地失落。于是火火、俶与郭晞叫我一起骑马时,我叹息;众人扑倒一起追逐打闹时,我叹息;郭晞亏我进了宫,吓得性情沉静时,我叹息……
我负气地想,为什么女子就要为月事生子烦恼一生,老天对女子真是不公!可又觉得伯伯姑父他们天天早出晚归,俶日日刻苦勤勉,火火总因功课被太子责骂,田舍农翁更要辛勤劳作养妻活女,其中艰辛也是不易。如此,竟渐觉心平气和,不以己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