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过小年儿,又请了江老爷、秦千总这样在当地有头脸的人物,计府内外要显得比往日更加的热闹。干活的当然是那些仆人婆子丫鬟,计家下人总共七八口子,今天没有一个闲着的,都里里外外忙活个热火朝天,虽说来的客人都是熟人,可都知道计老爷的脾气谁也不敢怠慢了。
计家老爷计大宽是一个办事极其细致的人。他属于那种把每个细节做得让任何人,即使你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着他毛病的人,他请客自然是做得周到之致了。而计老夫人也一样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在后堂忙着,把各人各的活儿给安排个井井有条,快到中午饭时间了,按当时当地的风俗,即使是家庭小聚,在正厅聚餐的只能是男人们,女人是不能上桌的,所以她在内厅专门另摆了一桌,和来的客人家的女眷们安生坐下,招待江母、秦母等,边吃边拉着家常。
要论家资,计家本是一县中上之家,又赶上过年,所以这食物的花样和种类上尽足了其地之出,丰盛得让现代来的江灼都吃惊:云片糕是当时当地的大众特色必备小吃,自是少不得了,同时还有豆腐乾、栗子、红枣、这四样摆成四盘,可称为“四干”;当地特色的野味有山鸡、野兔、山獐、野鹿的肉脯,摆成四盘,可称为“四鲜”;同时还有各色的点心、瓜子、杂色糖,水果有苹果、橘子、蜜柚、雪梨等,要知道那个时候可是冬天呀,依那时的储藏条件看,这些东西的价值不斐。大餐桌上的大盆大罐里装的,都是新出锅的猪肉、牛羊肉、栗子羹、鸡蛋、炖的河鱼河虾等不一而足,蔬菜菜类有萝卜,白菜,冬瓜,木耳,蘑菇等等,煎炒烹炸的品类丰盛,后面厨房的大厨还在热火朝天的忙着,真可谓色香味美,美不盛收也。
不多时宽敞的正厅给摆了个满满当当,香气沁入肺腑,古代的食物无论是从食材到工艺,和现代比那肯定是有极大区别的,但这美味的香气古今却是一样,都是那么诱人食欲。屋那边炉子烧着山西特产的烟儿煤,炉火倍儿旺,三家的三个孩子,陪着各自家里的大人,说着家长里短的知心话儿,整个屋子到处充满了欢乐幸福的气息。秦家两个大嗓门,秦山的爹秦泰大兵出身,平常小声说话都能震得人耳根生疼,这次三杯清洌的米酒下了肚儿一高兴起来,那更是声如瓦釜雷鸣一般,整个屋子都反回声:“我说老二老三,咱们哥仨今天一定要不醉不休,来来来,你们小哥儿三个也别傻楞着,这么大了,都给我痛快点,全满上!哈哈哈……”
计大宽几年的小官僚气当真是的被养成了个十足,他捻着下巴上的三绺短髯,看酒菜基本齐备了,这才四平八稳的正过身来,双手端平了酒盏,依照主客尊贵的次序,先给举人身份的江厚让酒:“老三,请满饮此杯。”
“好,二哥请。”
在人前,江厚的话永远都不太多,他年纪刚过五旬,瘦削的身躯,尤其是双眼炯炯,显得心机颇为深沉。他坐在那里略微欠身,微笑,也不过分谦让,双手捧杯以长袖遮面迅速饮过,随后向计大宽展示了一下喝空的酒杯,再次微笑。
在旁人看来,江老爷在物质上,对别人的热情而丰盛的招待,他永远都不会特别在意。他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保持了一个古代文人所独有的风骨。他对别人尊崇的态度从来都是表现得“淡淡的”,这可以理解成“淡淡的谦虚”,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淡淡的傲慢”,但绝对不像持才傲物的某些狂生,有种狷狂,而只是出于一种天生的修养,一份骨子里就带着的素质。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所以人家现在能这么痛快的一饮也是极其少见的,计大宽心知老三给足了他很大的面子。
在一旁陪坐的计成忙给他江三叔满酒,又给他父亲满上。
计大宽这才给秦泰敬酒,论官职的品级,秦泰的官也不大,但确实在他之上,但当朝轻武重文的风气之下,他和秦泰的称谓行礼也都可以是相平的,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家的友谊早已超出了这些俗套之外,这三人所遵守的乃是另一套长期形成的默契。
秦泰痛痛快快的一饮而尽。给江厚认真敬了酒之后,他才大大咧咧的对计大宽说:“我说老二,怎么的,我听说黄县令最近老找你的麻烦啊?摊派摊派,那么多粮草要在你这儿给出,你能行吗?这老家伙,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事儿我看你就甭管了,不行大哥带两个弟兄找他好好理论一番,便了!”
说着秦泰站起来就要往外边走,倒像是一刻也等不及了的。
计大宽一把拉住老大,不住的摇头摆手,道:“我的军爷!你这臭脾气我劝过你千次了,从没见你有改过,你就唯恐天下不乱吧,这个非常时期你还想再闹事?你活得不耐烦总得顾及我们吧?大黄他也是上支下派。上头的任务层层下达到我这里,他已经在中间给尽了很大的力了。快坐下来,把酒给我喝了!”
秦泰赌气一般的一口喝光酒,出了口长气:“嗯……哼!”
计大宽这才好生劝慰道:“我这边供给钱粮的事儿上你放心,给你的补给,我有多大力出多大力,你就省省那份心吧!先别管旁人,先顾你,我听说,你那军营里又给派来了好多口子人吧?这帮小的年轻力盛,人多口闲,一旦在你的地面上闹出点事儿来,且得有你好受的!”
提到闹心事儿,这位秦大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敦,虚指着外边,不说破口大骂也差不多,道:“见他娘个鬼的‘酋首扣边’!老子当年随国公爷远征漠北时,也不知道哪个酋首敢这么大胆子来中原撒野,现在上边没事给派过来这么多人,没有鞑子愣说有鞑子,整天这么瞎折腾,这人吃马喂的得多少钱粮,我看真是吃饱了撑的!让老子在这小片地周边给他找鞑子,我上哪给他找去?鞑子都在他娘的沙漠窝里睡他娘的大觉呢!要找上那边找去!唉!他这叫什么事儿!”
计大宽忙着一个劲的安慰火气太大的直性子老大哥。举人老爷江厚心里有数,在一旁边自顾自的慢慢咂着茶水,别人的情绪再激动似乎难影响到他。三个小兄弟不在其位不操其心,但在长辈面前拘束着,见大人动气,只好都闷着头吃饭喝酒。
江灼一直就坐在饭桌的下手,对所说的事情早先也了解了个大概:掌管大宁防卫的宁王朱权,向皇帝上了一份表奏,说北元近来活动频繁,似是有‘酋首扣边’之意,新登基的皇帝已经传下旨来,除了表彰了宁王的尽职尽责之外,并没有切实的解决办法,平戎之策只给了宁王四个大字:“多加防备”。大概上面明察秋毫,或是极了解边界的情况,知道这边这些年不会出什么事儿;要么就是根本没有把昔日里风光过,现在已经被大明王朝打败,龟缩到北部地区的北元再当一回事儿;要么就是有心争讨,无力出师;总之除了这四个大字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没有要怎样折腾折腾的意思。可是宁王偏也真就把这四个大字当成圣旨了:又是练兵又是调度,整个大宁一片儿给折腾了个乌烟瘴气——可就是没见过“酋首”的影子。宁王怎么折腾不要紧,但真正受苦受累的,可是像秦大爷这样的下边的基层群众啊!难怪他们发牢骚。
计大宽见酒桌上的气氛转冷,忙不迭的转移话题:“我说,你们小哥儿三个,大过年的也不说给大爷敬杯酒啊。”
他知道自己儿子口齿伶俐最招大哥喜欢,说完连朝计成使眼色。计成会意,忙站起来,含笑举杯对秦泰道:“大伯,小侄一直有一事不明。这兵法上不是说不宜劳师袭远吗,可是十年前,我们的队伍奔袭了近千里,人马都那么疲劳了,怎么还会一战就把个北元给杀得落花流水了呢?这又当怎么解释呢?”
“嗯!臭小子你懂个啥的兵法啊,哈哈哈……”年近六旬的秦泰笑得半白的胡子都掉酒杯里了。却原来这个秦大爷最喜欢跟人说的话,就是“想当年,老子跟随着凉国公爷,远征漠北,捕鱼儿海一役,杀得北元的鞑子屁滚尿流,落花流水,老子这辈子能打上一个那样的胜仗,省得真他娘的值呀!”所以小计成每当有什么事儿求秦大爷的时候,投其所好,他就用这类的话,三问两问把秦泰的话匣子彻底打开,秦大爷一开心,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买酒的钱都给计成当零花。这早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