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荣从来不吝于伏低示弱以换得片刻残喘,更何况如今她要讨得原谅的对象还是疼爱抚养了她多年的母亲?无论是身体血缘还是今世培养出来的感情,她对关氏向来都是足够敬重和尊敬的。
因此二话不说,她自杌子上退了下来跪伏在地,狠狠磕了几个头,道:“母亲此话,女儿惶恐至极,女儿之所以如此行事,全是为着母亲身体着想……”
“为我身体着想?你还真好意思讲这个话!”关氏气极,捂着胸口一阵猛咳,好半日都没有缓过来,即便是这样了她犹不解气,死死瞪着月荣,那目光,既愤怒又伤感,还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与惶怕,“我虽是病中,可还没病到马上就要咽气的地步,你以为你多大?做这么大的事,你连商量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你眼里可还有我吗?你以为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们的钱就那么好收的,一旦这消息传出去,不但你父亲一节清名受损,便我们一家,怕也跟着没命!”
“但是,女儿并没有说出送钱人的来历。”
关氏气极,伸手猛拍床头:“你还敢犟嘴!”
刘妈怕月荣在这里,一语不合之下真把关氏气出个好歹,忙忙把她拉了出去,跺脚道:“姑娘性子也太急燥了些,这就不能缓着些再说?现下太太不好,你且收拾些心情去看看九少爷,待奴婢和陶婆子两个好生再劝劝太太,容后再说罢。”
说罢叹了口气,忙忙掀了帘子进去了,留下月荣一个茫然立在廊下。
她不敢真听刘妈的话,去杜青房里等消息,想着关氏素来心软,干脆跪在门边,只等关氏情况好转,陶妈和刘妈劝得她气消了,念她心诚如此或能再听她解释一二,让事情有点回转才好。
好在这日天气倒还暖和,没了前几日那般风紧,太阳又在此时缓缓露了半个头脸,恰好照在偏院回廊上,倒不觉得有多冷。饶是如此,那膝头处传来的疼意仍让养尊处优很少吃苦的月荣感到吃不消。
最后只能在心里东想西想,想前世看过的最绮丽的画面与小说,最温馨的场景与故事,幻想自己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奇术,开了什么铺面赚得大钱,彻底搬出这劳什子的杜家庄,安安生生自由自在跟母亲和哥哥们继续过她逍遥快活的小日子。
只有这样想的时候,月荣才觉得,自己坚持下去才能有力量。
也不知道这样跪了多久,刘妈终于掀了帘子走出来。一看到她跪在廊下,立时夸张地跺脚痛呼道:“姑娘,你这样跪着是干什么呀,可不是要让太太生生难受死么?哎呀哎呀不得了了,陶婆子你快出来,姑娘她晕倒了。”
说着还不停地朝月荣使眼色,后者放不心,悄声问:“母亲受得住吧?”
刘妈一边猛点头,一边朝里头继续“不得了不得了”地喊,月荣见状,倒也从善如流得很,两眼一翻,倒地不起了,吓得随后出来的陶妈差点魂飞魄消。关氏本还有气的,见状也耐不住了,在里头跟着焦急地喊:“快把姑娘抱进来,快,快,快抱进来!”
一急之下,她倒觉得自己身上也没那么沉重了,挣扎着爬起来,给月荣让了一个位置,然后又急急吩咐陶妈把碳盆子放近一些,再去厨房倒点热水来。
刘妈一边搓着月荣的手,一边流着泪道:“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姑娘年纪小,可怎么受得住?瞧这小手儿冷得,这小脸儿紫的,”又看了看她的膝盖,哭声更大了些,“这小膝盖跪的,皮破了一大块,都能看到一个洞了!”
咳!咳!月荣实在是受不住,这也太夸张了些,她又不是跪尖刀,不过是粗糙地面罢了,哪里跪这一下就能跪出洞来了?
关氏也是哭得眼泪模糊的,只顾着紧张她身体受不受得消,倒也没注意到刘妈话里有多夸大的成分。而且月荣年纪最小,她本来就最是偏疼,偏生这个小女儿不安份,人是聪明了,鬼点子也多得很,胆子又贼大。她不过是话说重了些,一时气急把自己呛着了,她怎么就能这么傻?大冷天的在外面跪那么久!
那边守着杜青的碧梧这时候也跑了过来,神情紧张地问:“姑娘是怎么了?九少爷隐隐听到刘妈在哭,给惊着了,要不是身体实在撑不住,这会儿就要亲自过来了。”
“可不能让他下床,这外边冷!”关氏急道。
刘妈终于知道自己搞大条了,忙忙地抹了泪同碧梧说:“你快回去,快看着九少爷,他才好一些,可别又出来冻病倒了,你就跟他说,姑娘没什么事,不过是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等下把伤口清理好了再去看他。”说着又催促,“快去!”
碧梧都还没看清月荣具体怎么样,闻言只得又慌慌忙忙地跑了,躺在床上装柔弱的十姑娘终于觉得自己再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作势要下床:“我去看看哥哥。”
“你这会儿去看什么看?!”关氏忙一把把她拉回来,力道大得全不像个卧病在床的病人,吩咐刘妈说,“碧梧未必就拦得住青哥儿,你去,你去跟九少爷说,姑娘没什么事,让他少担点心,要是真操心妹妹呀,就早些个把自己病养好了。”
要说还真是有其母才有其女,这口气,正是月荣威胁杜青时说过的。
刘妈见女主人竟是不容分说的样子,显然不过是想支开她另还有话要同月荣讲,也又担心小少爷有个什么好歹,忙忙去了。月荣心里稍安稳了些,回身搂着关氏的腰撒娇:“母亲,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对不起,现在才知道说对不起?”关氏犹是余怒未消,“我原以为你向来是孝顺孩子,却没想到其实你最是不孝!”一顶大帽子扣得月荣诚怕诚恐,吓得差点滚下床去,关氏看她那样,到底撑不住,笑了一下,摇摇头道,“说你不孝你不承认是吧?你看看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是你再病了,你让母亲和哥哥该怎么办?我们还能好好将养吗?你这是真心为我身体着想做的事么?”
月荣闻言惭愧得无地,低声道:“女儿知错了。”
关氏叹气,“你也未必就真知错,想来你一定觉得,这样跪一跪母亲就能原谅你了是吧?其实我也不是多怨你,只是你年纪小,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事先半点口风也不跟我露?这胆子也太大了些。而且你父亲诤诤铁骨,怎生生的你,却是半点子骨气都没有?你收了绿林中人的银钱倒也罢了,偏生还要拿这笔钱出来替你父亲办身后事,你这是……唉,这也罢了,你只道替母亲和哥哥守住这份家业,难不成就没想过,你这样做,更有可能直接就把这家业把咱们一家子都断送了出去?我这样说你或许还不服气,那我只问你,那人是强盗,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世人理解吗?朝廷理解吗?好,就算你没有说出实情,瞒住了,那要是一通道场做下去,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他们熬下去了坚持不搬走,你准备又待如何?便是你再念个八十一天,他们习惯如是,不当那是吵嚷,反将佛音梵唱认作平常,你觉得,光那一千两银子,撑得下去吧?你这般将家里积蓄一股脑全花光,我们一家今后又该当如何?你九哥哥不用娶妻,你不用嫁人了吗?行事如此前后不顾,你还道你自己想的端的是什么好主意,现下好歹我们还有着片瓦遮身,若真依着你性子胡乱行事,只怕就得露宿街头了,你觉得,真到那步田地,你父亲泉下有灵,他就会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