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没有一点响动,我就要放弃自己——我的内脏、面孔和世俗的身份。在一块石头、一茎草棵、一片树叶、一颗向下滑动的晚露上,我触到了自己遗弃的回声——而不是在沟壑与山涧、向着远处闪烁的敞开的扇形空地上。那里,沙质的小公路蜿蜒穿过,偶有一两朵鲜艳的野花在路边歇脚。
山脚下,在小酒店门口的圆形石桌上,当蒙山的太阳淹没在酒盅里的时候,我们被空气中的什么东西攫住,谈话不知不觉停住了——环目四顾,除了渐浓的暮色,没有异样。但山已不复是山,树也隐去,旁边的小山村无声地浮动——我看见寂静从旧有的事物上孵化出来,它穿着白色的羽衣,从栗子树巨大的阴影里走出来。山坡上满树的小金橘发出的光亮,仿佛是一条条秘密的甬道,寂静就从那儿爬过来了。还有漫山遍野的萤火虫,打着灯笼,像在固执地寻找丢失在寂静中的记忆。在看不见的坡底,温存的山涧溪水也远远地把寂静送过来了……
弯曲的山道上,蒙山的树羞赧地隐在微明的暮色中。在它们的身旁,是同样微明的山里农人,他们寂静地走回山脚下的村庄。他们带来的寂静,是弯曲的肩膀和肩上潮湿的锄头表达出来的。
慢慢聚集、围拢——寂静簇拥着石桌。像渐凉的夜色,寂静穿透身体,让身体成为空壳,并漫无边际地飘动。
我参不透这寂静之魂,只觉得它养着我的心、让心又有些发育。它不只深入骨髓,它还深入石头——圆滑的石桌上渗出细密的潮湿,用手抚摩,蒙山满月的清辉,荡漾出掌心里温润的玉般的寂静。
我不知道在蒙山的寂静里还能做些什么——想起一个人、一件事、一本书,想起曾蒙受过如此寂静的人消失的智慧和顿悟,想起修炼这个词,想起遮蔽在寂静中的卑微的存在——酒盅空空,月辉醉透心儿的自由。在寂静中的黑暗与欢欣里,直觉得心与己无关。
独独想不起自己、想不起自己为何物,我像那朵石榴花被遗弃在寂静中了。
蒙山的寂静又被我怀疑——如果它确实存在,我就是它独坐在黑暗中的真正源头,它们正从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孔里窜出来
注:蒙山,位于齐鲁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