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一再地来到海边。
当挟裹着咸腥味的海风穿过陆地,穿过一片蓊郁的树林,异常敏感地袭击了我们的感官,我们的心开始沸腾起来——海再一次降临,犹如明月和渊谷。
而当浩渺的大海终极般横亘在面前的时候,我们却哑默了,就像亲人之间的聚散一样。
在我们的心灵中,与海洋的维系是一种古老的力量和渴望。澎湃的海浪、船帆、海鸟……这是我们梦中的事物,它引领了我们部分的灵魂。
我们在干旱中成长。在没有广场的城市,忙碌和琐屑使胸襟一再变得狭小、人格日趋平庸、心境愈发躁乱、眼光更加短浅。
海,在这里为我们建立另一种境界和坐标。
伟大、崎岖的海,我们来接受你的改造。海天浑莽、涛声悠远,无边无际的视野中有时空产生出的绝望——永恒之手把我们这些瞬间的事物逐一清理出来,使我们清楚自己的存在处境,不再浑浑噩噩。
我们一再地来到海边,我们必须这样。
二
我端坐在海边,像一块被海浪反复冲刷后变得干净的石头,我仿佛在接受神的沐浴。
伫立在崖岸上站着看海,突然有伟岸之感袭来,很虚幻、很冲动、也很概括。当我端坐于沙滩上,让视线同海浪的足迹平行,海的神秘和恐惧,丝丝缕缕地涌来,慢慢地渗透在生命里……
我端坐着,体会着一粒细沙的生长。
柔软洁净的沙子,闪烁着晶莹的天光。抛去了浩阔的气势和伟大的感叹,它们是一个个细小的个体,很朴实地陈列在海浪的足下。它们来自于深海的石头,它们是海水和石头反复对话的结果——这是多么漫长、多么激烈、多么富有耐心和深情的对话呵!而在这之上,时间裁判了这一切。
这些沙子是杰出的。它们以自己生长的历史记录了海的动作、心境、性格和年龄,也记录了石头的忍耐。它们没有母亲,它们在古老力量雄心勃勃的交锋中绽放。它们是书籍,是自然历史的书写者。
闪着神秘之光的沙子,攥一把,明净的海水透出指逢,谁能数出它们的数量?!而沙子能记住大海的每一次呼吸、每一种生命的律动。海边的沙子就像广大的群众,它们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证明海洋所陈叙的时间,它们怎么可能会变成泥土呢?它们明净而沉默的心灵杰出而不朽!
三
在海边,并不适于朗诵诗歌,即使是最深沉最富有力度的声音。
同几个先前一同走过一段路的朋友,沉默地坐在深夜的海边。我们望着絮语般在黑暗的光线里涌动的海面,仿佛不曾分手过,而是一齐赶到这里来,休息一下、或是端详前面的道路……
黑暗覆盖的大海——黑暗竞也能覆盖大海?看不见可以搏击的哪怕是再凶猛的浪涛,就像平庸人生找不到突围的缺口——只有阴森的浪涌的声音,隐隐而可怕。它们肯定在黑暗中打量着我们。
从没有在漆黑的夜晚观海的经历,大海的神秘、恐惧,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我走向它的深渊。这种吸引令人不安,又难遇和可爱。海的深处出现隐隐可见的光晕,破坏了这种天然的引诱。朋友说,那是波涛间的渔船。这毫不奇怪,这种深夜里的航行和劳作,把故事写在烟波浩淼间——这位刚刚写出《遣卷与绝决》的兄弟,毅然把黑暗的海浪间蓝绿色的水晶宫殿,启示式地指给我们看。
——这是黑暗中想象的线索。一重重浪间璀璨的光,像迈向大海的光明的台阶,从我们的脚下一直伸向大海的内脏——这是奇异之光的朗诵,诗歌的海妖将在光明的宫殿里作为王者引领众神合鸣。
重又复归沉默。在海边,我们以沉默朗诵了一夜。
四
海涛,像在风中舞动的镶着银子的裙摆,倾吐出大海深处的隐秘。
一只死去的海鸟,黑色、浑身湿淋淋的。它美而矫健,静静地安息在平沙的大床上。减弱了力气的海浪来到身边,用温柔的哀悼抚慰这小小的逝者。
海鸟在死去后,仍然把人们带向对于大海更为广阔的想象。
——在风急浪高的黑夜,小鸟离开栖居的小岛,它要在非同寻常的恶劣天气里,磨砺它尚嫌稚嫩的翅羽。它在风中穿行,又在浪尖振翅,当它超越浪尖时,它的翅膀被鞭子似的海浪击中……
在海上日夜兼程的迁徙中,它因为饥饿或是迷失航向而掉队,在茫然、绝望中找不到熟悉的队伍。它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也找不到可以歇息一下的地方。它气衰力竭,掉进海水中……
苍老、悠远的大海,容古纳今的胸怀——我深知在你的法则下,只有顺应和等待。我选择了一种猜度作为对这只海鸟死因的诠释——它是在拼搏了一生之后老死海中的——这是法则、这是自然。它诞生于海,它理应死于海上。
至于死的细节,茫茫大海,已无从考察和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