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甚好,秋风和畅,阳光暖暖地晒在辩经台上。僧人们着暗黄色僧袍,缓缓地穿过朱红色的廊道走进日光底下,纷纷在辩经台上坐定。台下是霎时安静下来的众人,翘首望着站于台中央的无色在香炉中插入三支香。
云婀坐在人群里环顾四周,看见的却只有那些陌生人的陌生面孔,再无其他。而那些陌生的面孔,除了她好似谁都没有发觉,这其中没有那个颠倒众生的人。
昨日清晨便听说了锦云公子身边的那位冉小姐失踪的消息。那小姐好似坠了崖。她心里莫名的高兴,她知道这是自己丑陋而邪恶的思想在作祟,就算她再怎么本性善良却总有那么一处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地方,比如说嫉妒。而就是这样的地方让她听到那样的消息时在心里隐隐地泛出高兴来,她得不到的别人得到了,可那个别人或许已经死去,于是谁也得不到了。
可是,那冉小姐若是真的死了,锦云公子又会怎般?她自然看得出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那冉小姐是万分的不一样的。而如今,连锦云公子也没有出现,那么是不是说明他们此时可能在一处,在一处生,在一处死?
云婀突然觉醒过来,尽量地让自己专心去看此时正宣读着辩经规则的无色,不再去想关于苏云锦的任何事。
辩经会终于开始。
僧人们辩经时表情有些严肃,颜慕不是真和尚,看不懂他们表情里的认真,也听不懂他们话语里的认真,他甚至都想不起那些经文的出处以及真正深意与内涵。只因此时候他的脑子全部被一个美丽的姑娘填满,而那个姑娘如今却生死未卜。
众生里,年轻的和尚蓦然回首。
他轻轻蹙起眉头,望见寺外的风景如画,却望不见心中欢喜之人。那人是栖水塘畔的清新姿容遮掩去仲夏日光如火,那人是小方诸山寺后的柔美倩影勾勒出秋日微风染橘。
如今,那人却只在悬崖边上留下一对白色绣花鞋,不知生死,不知去向。
又一回合过去,颜慕几近绝望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苏云锦的,无论是在容貌上,还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上,以及在冉花遥的事上。好似每一样他都败给了他,不战而败,就是此时候冉花遥失踪,陪着她一同不归的人也不是他。
颜慕终究是回过了头,闭着双眼认真聆听着众僧的梵语经文,又在心里默默跟着念读。他想着,若是这世间当真没了她,他便也当真入这空门去。
辩经会已经接近尾声,颜慕不知道究竟是身边的谁在众僧诵经后辩过了技高者,夺取了这辩经会的桂冠。几家欢笑几家愁,人人皆为偲芳动情,他的悲喜却只为冉花遥而生。他抬头仰望,看风吹云动天不动,忽而便听见了风里面隐隐传来的那如歌婉转的声音,而那声音曾经这般说道“今日我出门匆忙,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布施与你的。”
颜慕自以为是幻觉,莞尔一笑,却又听得人群喧嚣,身边退出一道。睁开眼望去,竟见得那容颜倾天下的男子背着世间的好女子从石道尽头的霜林走来,步入这尘世里的人群之中。
众人都惊愕在场,唯独他心中长叹:她活着,他便死不了心,也入不了空门去,此后必又是一番轮回辗转。
她说:“且慢。”然后缓缓地从苏云锦的背上滑下来。
云婀也一愣。
她看着苏云锦身上的那件薄绿色衣衫,和冉花遥身上的那件镶金锦衣,便什么都了然于心了。
如此昭著。
无色从高台上望下来,面露喜色,念了一句经文,道:“锦云公子与冉姑娘平安归来便好。”
“多谢大师关心。”苏云锦领着冉花遥穿过人群徐徐走上高台处的坐席。
冉花遥问:“辩经会可是结束了?”
无色答:“刚刚结束,接下来便是要宣布结果。真是可惜了,冉姑娘同锦云公子未能参加。”
苏云锦不做声,也不表态,即便身着冉花遥的衣裳也依旧芳华出众,气韵如仙。
“不可惜。”冉花遥一笑,又道,“只要还未宣布结果,便是没有结束的。”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便好奇望过来。
“赛事已尽,又如何算不得结束?”
“有开场便有落幕,如今正好是在落幕之前,自然说不上这辩经会已经结束。就好比说人之将死,却未死尽,又怎么能随意判他已经死去了呢?非死即生,不是结束就是未结束,赛事已尽,辩经会却未尽,不是么?”
无色念一句“阿弥陀佛”,道:“冉姑娘的此番话甚是有理。”
“既然有理,便让我也参加一回如何?”
无色看看众人,又看看坐于冉花遥身边的苏云锦,转身对着获胜者道:“施主意下如何?”
冉花遥这才看见了那个男子,颇为清秀,又显露出几分的文气来。
“荣幸之至。”他转过身来对着冉花遥,伸出手来,“请。”
冉花遥应声站起来,苏云锦抬头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
“公子请出题。”
那男子也不推脱,想了想,便道出了辩题。
冉花遥皱了眉,苏云锦也皱了眉。他转头望着她,只见她面色如常,却看不透此刻她心中所想。那男子的辩题,无疑一针刺痛了她,狠而准确。
冉花遥的毛病不算少,却也算不得重,比如喜欢喝酒,比如喜欢抄经文,却只有一样是她心头大痛。冉昭明说,那叫“执念”。而如今,男子好似看破了她一般,张口便说出了“我执”二字。对于她的执念,冉花遥自己倒是毫无所谓,怕只怕这般的执念一生难圆至死相随,枉过了这短暂的美丽岁月化作遗憾万年。
幸而,苏云锦此刻正在身边,她便再也没有恐怖顾忌。冉花遥微微平静下来,转头望了一眼苏云锦,心中便安定了,转而看向那男子。
“我不晓得公子为何出这样的题,不过它真有些难倒我了。知我者皆知我执念太重,不知我者不知我知佛法也不浅。”冉花遥微微笑起来,即便是云婀也几乎看得晃过神去:秋日里,高阳暖风,那女子一身锦衣如仙临台,盘起雪色裙裾如花,轻声道:“你今日恐怕真要栽在我手里了。”
那男子微微愣神。他不曾想这女子竟是这般的美丽,更不曾想这美丽的女子一笑倾城之下竟也有这般的魄力,排山倒海而来直逼他神庭。又或许,她本没有如此的魄力,原是他心虚而已。
事后,那男子问冉花遥:“姑娘当真也有执著心?”
冉花遥答:“世人皆有执著心。我也在凡俗之中,不可避,不可免,公子不是一早便已经知晓?”
难男子微微低下头去,又问道:“姑娘的执著心在何处?”
冉花遥下意识得望向远处的苏云锦,又与他相视一笑,答:“在我欢喜的人那处。”
男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下明了,口中却问:“那公子华姿妙容,确实是人中龙凤。可世间的好男子多了去了,姑娘为何独独喜欢他一个?”
“所以这才称得为执念。因为执着,我才独独喜欢他一个。或许世间当真有比他更好的好男子,可在我心里他已经够好,也是最好。我既寻得了命中人,还要他人做什么?”
“姑娘竟看得如此透彻,难怪我会败与姑娘。”
冉花遥没有出声,径直越过他走向无色,然后从他手中接过装有偲芳的宝盒。
无色说:“幸好这偲芳由冉姑娘取得,才免去了江湖的一场浩劫。”
“你是该庆幸的,无色。若不是我拿了偲芳,你便永远也超脱不出你的执着,便也永远也超脱不出这尘世之外,而你口口声声所说的佛也将离你越来越远。”
无色突然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冉花遥道:“你这样的出家人,原本也不应该有这般的表情。”
“冉姑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终于平静下来,定定地看着冉花遥。
“我在那个推我下山崖的人身上闻到了与你房中的香一样的味道。我不知道她是谁,但与你必定是有关系的。那个男子身上也有同样的气味,而他又恰恰出了‘我执’这样的题。我实在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竟直戳我痛处。如今我便问问你,无色,是不是你?”
“不瞒姑娘,确实是我。”无色的眼中混沌模糊,毫无锋芒,还无精神,“但我未曾要杀害与你。”
“是的,我没有死,多谢你的手下留情。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与你无冤无仇。”
“冉姑娘,你果真同锦云公子说的一般天真可爱。这江湖从来都不是恩爱怨仇所能解释得了的,人都有私欲,即这执著心,心动而祸起。而我这么做,却是为了用你来牵制锦云公子,让他得不到偲芳。”无色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没有料到,能够夺取偲芳的不是锦云公子,而是冉姑娘你。”
“偲芳本就是你们不空寺的,既然你不肯交给外人,又何必举办这辩经会?”
“正如姑娘所说的,这是执著心作祟。我没有超脱出来,便只算得是个凡人,平凡之人,尚有七情六欲,便破了戒,极力的想要超脱,却又被这世俗心捆绑。”
冉花遥不再做声,转头想要走开,却又听得无色道:“我的儿子,也就是方才与你辩经的那个年轻人,他快要死了。没有偲芳,他必死无疑。”
她停下脚步来,看了看手中的盒子便软了心肠,身后无色却说:“一切皆是命里注定。冉姑娘拿走吧,锦云公子会要的。”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无色说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便带着盒子走向了苏云锦,然后晕倒在了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