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锦只觉得身体不住地下沉，疼痛也如同海水一般从四面八方袭来，此后便再无知觉了。
可是，他又是那样清楚地感觉到，这月光下的海水是那么的蓝，蓝得发黑，又蓝得发慌，晃动着的细碎的光影合成明月的形状飘飘荡荡地慢慢往上浮去。也是在那一刹那，明月散去，只余下蓝黑的海水如同混沌世界一般承载着他细微摇摆。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个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如蝴蝶破茧而出一般冲入了这混沌世界里，在渐渐拼合的明月光里朝着他飞来。
他看不见那影子的脸，却依旧能感受到她的发如青丝随着海水浮动的美妙模样，像是风里的轻纱，水里的墨迹；以及那像极了冬日里午后阳光的暖意，那样真实，又那样虚假。
苏云锦睁开眼睛的时候尚在夜中，身旁是冉冉的篝火里跳出火星来发出哔啵的声音。篝火对面晾着锦衣，看不出花纹，只在金丝线缠着的地方闪出亮光来；锦衣后面依稀有个婀娜的影子，他直觉的以为那便是从明月里落下来的那个像白蝶的影子。
像白蝶的姑娘。
他不由皱了皱眉，便闭上眼睛假装睡去。
果真，不多时那影子便从锦衣后头走了出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边坐下。那人意识没有动静，苏云锦也不敢动，片刻才有一只如同暖玉一样的手覆上他的额头，一如冬日里午后的阳光。
苏云锦心下一紧：那手竟敢摸了他的脸。
接着那人收了手，脸颊上便一凉，但苏云锦很快就感觉到头上落下阴影，温暖的感觉又慢慢地靠过来。那时分，他几乎要伸手去推开，但那人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触后他便改了主意：原以为事情会变得糟糕，可如此下去恐怕是更加糟糕的。
那人转而取了衣服盖在他的身上，正是他的那件锦衣，有着淡淡的兰花香气和隐约的海水味道。
哦……他差些都忘了，此时自己只着了中衣躺在这里任人鱼肉。
想至此，苏云锦忍不住要笑出来，事实上他确实笑了出来，勾动了嘴角，也幸而那人如今正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他心中想：她究竟是没这个胆子将他的中衣也一并剥下来。
眯着眼望过去，那人果真也是背对他而坐，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背上，此时候也还有水珠子顺着微微弯曲的发丝滴下来；头发下面便是裸露的背脊，逆着光苏云锦也看不到什么，却看得见她纤细的手臂与柔和的肩线。
他又想：她的胆子确也不小。
一阵窸窸窣窣，那人已经掀了他身上的锦衣，又为他盖上一层。等他终于敢睁眼去看，却见此时身上盖的是件女式的中衣，而那人已经裹了他的衣裳露出两截手臂在晒着她的衬裙了。白色的衬裙，裙裾上绣着一朵黑色的并蒂莲。
她又走过来欲在他的身边坐下，还未坐定便看见了睁着眼睛的他，慌乱之中人已经朝着篝火处倒去。
苏云锦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朝她一笑。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还未待苏云锦回答，她已经面红耳赤，在逆光的地方他甚至也看得出她此时的面如芙蓉，娇羞可爱。
“刚醒。”
她抬头望进他的眼里，睁大了眼睛又问：“苏云锦，你说的可是当真的？”
苏云锦笑着道：“我几时骗过你？”
冉花遥这才安了心。
他确实不曾骗过她。他说“明日天气甚好，冉姑娘可否愿意陪在下去赭芳湖赏荷花？”然后她果真同他一起去看了荷花。他说“冉姑娘可有意向一同前往？”然后她便也真的随着他来了小方诸山。一切都是真的。除了他忘却了的那一年的牡丹花会和那一年的栖水塘上的一段不远不近的路。
她还未回神，苏云锦已经在一旁问道：“冉姑娘会生火？”
冉花遥看了一眼旁边的篝火，再看他：“拿火折子点的。”
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苏云锦又问：“昨日夜里，冉姑娘究竟出了什么事？”
“昨日夜里我正打算就寝之时，不知什么原因灯突然灭去了。那时候油未尽，亦无风，我拿了火折子去点灯却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这才知道原来那灯是叫人灭去的，然后那人虏了我去到后面的山崖又将我推了下去。”
冉花遥与人无冤无仇，那人定是冲着他而来。
苏云锦皱了皱眉，问“冉姑娘可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冉花遥摇摇头。
“至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那人的样子。”她想了想，又道，“但我知道她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
“她的身材不高，而且……她有胸……”说到此处，冉花遥的声音便弱了下去，眼睛慌乱着看旁边黑暗的地方就是不看他。苏云锦看在眼中，心中发笑，便愈发觉得她有趣的紧。
“那……冉姑娘摔下悬崖可否受伤？”
苏云锦看见她皱了眉头，答的却是：“没受伤，我会游水。”
会不会游水是另外一码事。如此高度摔下去，水也能伤人。苏云锦不再追问她，却听得她问：“苏云锦，你又是怎么摔下来的？你不是会武功的吗？”
苏云锦自然不会同她说中毒的事情，便只道：“中了人家的暗算，失足便落下来了，幸得冉姑娘救助。”
冉花遥不懂这些，更不知武功高深如苏云锦即便是从云端掉下也未必会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便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刚沿着悬崖壁走到前面来，却看见有人落入海中，不想那人竟是你。”
她也没有多说。说她看见那身影便知是他，说她看他落下心中惊慌不已，说她想都没想便纵身跃入水中将他救起，说她哭着将他拖上岸来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她觉得这是应该的，对于她心里深深在意的人，便没有必要说了。
苏云锦蓦地回想起那时候在水中的感觉来，想起冉花遥的白如蝴蝶的影子，想起那如纱如墨的长发。回过神，冉花遥却已经在他的旁边睡去，抱着双臂朝着篝火堆而卧。
他看着她，不言语，微微心动。
第二天便是辩经会的日子。
冉花遥醒得早，苏云锦却也早早醒了站在崖洞外面，身长玉立。听得里面动静，他回过头来，容貌倾国。
“苏云锦，你过来，我帮你绾头发。”
苏云锦一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侧，由着她的指尖梳过他的头发。
山崖上方忽而传来洪钟声，然后人语喧嚣。想来是辩经会已经开始。
苏云锦朝着冉花遥伸出手来，冉花遥一愣，抬起头来望着他，心却突然跳得厉害：世间的好男子，此时正向她伸出手来，好似他的手心里也正拈着一朵红色的虞美人，勾起她的梦幻无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