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和潼水两地,官差没去。
潼水人失去土地房产一无所有,反抗意志最为强烈和坚定,崔家需要留下潼水人,作为主干力量联络全县各地起事。而骊山呢,京兆府王少尹下文禁止在骊山捕人,崔家不敢无故挑衅京兆府禁令。
韦元魁昨夜获知骊山各大族姓的话事人聚集在清江村议事,预感不妙,今日一早就在管家韦谦的陪同下赶到县城报知县衙,这会儿正在县衙后堂跟崔贞愈讨论此事,合谋立即请求京兆府解除禁令,允许新丰县去骊山捕人。而后崔家对抓捕的百姓施行酷刑逼供屈打成招,将李琅借老君之名图谋陈硕真第二的逆罪坐实。
“崔明府,有二十几名大理寺官吏到了衙门口,带来京兆府公文。”门吏拿着一份公牒,匆匆进来禀报。
崔贞愈快速看完公文,有些吃惊:“大理寺左推司寺丞朱信按临新丰查察要案,京兆府命新丰全力协助大理寺办案,为朱寺丞提供一切便利。”
“大理寺职司审核朝廷刑狱重案,轻易不会派员下到地方州县查案。”韦元魁紧张起来,蹙眉道,“不知是什么要案?”
“公文上没说。”
崔贞愈急忙命录事召集县丞吉温、主薄崔行真,县尉崔成用和七曹佐官齐聚正堂,随他一起迎接朱信。大理寺寺丞官秩从六品上,比崔贞愈低上两个品秩,可人家是九寺京官,崔贞愈哪敢怠慢。
县衙正堂,门吏引着二十几名大理寺官吏进来。
崔贞愈和县衙众僚属一齐给正中那位穿深绿色官袍的干瘦五旬老者行礼:“新丰令崔贞愈率阖衙官吏恭迎朱寺丞莅临。”
朱信笑着还礼:“下官此来办差,有些仓猝,打扰贵县了。”
“哪里哪里,朱寺丞屈尊按临,是新丰莫大的荣幸。大理寺熟谙科条刑辟,若发现新丰有断罪不当之处,还请不吝教益,以法正之。朱寺丞但有所趋,崔某无不全力以赴。”崔家很狂,那是对待下面的老百姓,在上面的朝廷官员跟前,又是另外一副乖巧嘴脸。
“崔明府太客气了。”朱信随即介绍起随行人员,主簿、录事、掌固、问事各一名,狱丞一名,其余二十名全是膀大腰圆的大理寺狱吏,随行还带来大理寺的特制刑具。
崔贞愈暗暗心惊,看人员构成和拿来特制刑具的架势,大理寺这是要来新丰动大刑啊。
崔贞愈也抬手给朱信介绍着县衙的一众僚属,朱信一一寒暄,在县丞吉温脸上多停留了一会,点了点头。
朱信的父亲朱献跟吉温的叔父吉顼有旧,吉温想另谋高就,求太子文学薛嶷寻机将其引见给皇帝,同时也托朱信给大理寺少卿,李相的亲信杨璹送过厚礼,求杨璹将其引见给李相。杨璹收礼后答应安排吉温跟李相见面。朱信点头,表示此事已经定下来了。吉温明白朱信的意思,大喜过望。
礼节性寒暄过后,朱信递给崔贞愈一份文牒:“这是大理寺内部公文,请崔明府阅后不要向外透露。”
“查察咸宜公主灞桥落水真相……秘密堂审……”
崔贞愈十分惊讶,公主灞桥落水事件尚未立案且没有经过任何初审,大理寺直接提审分明是狗拿耗子,违背朝廷惯例,运作不合法,可崔贞愈不敢当面提出异议,这背后明显有权贵支使的痕迹。
“崔某马上给朱寺丞安排妥当。”崔贞愈悄声吩咐录事速到后堂,将消息告知韦元魁,让韦元魁早作准备。
李琅在杨湛等人护卫下再次进了新丰县城,发现事态有变。
县城关闭了西门和北门,只开放南门和东门,并不高大的城墙上有手持弓弩的捕吏来回巡逻。城门口盘查严密,只允许通行驿卒、行人、商旅等过路客,本县百姓一律不准进城。
县城比较冷清,气氛不安。在前往县衙的路上,李琅看到很多百姓被官差用绳索捆着,一串一串地押送监狱,哭喊成片。
当李琅和杨湛等人抵达县衙正堂前的庭院时,大理寺在新丰县正堂秘密堂审的一应事宜布置已毕,崔贞愈和县衙僚属悉数回避。
“传李琅。”
大理寺左推司寺丞朱信拿出事先有人替李琅写好的诉状,命录事到堂前庭院中传唤李琅上堂。
“传……”李琅站在原地没动,质问录事,“阁下最好搞清楚,我是公主委托的查办者,上堂该你们的堂官亲自出来请。”
“你是原告,本官传唤你合理合法。”
录事脸色一寒,公主没有权力涉足法司诸务,让李琅查办只能算私人委托,不具备法司权力。李琅拿去诈唬民间的无知百姓尚可,但在三法司衙门之一的大理寺面前说这话简直是贻笑大方。
“谁说我是原告。”李琅直视录事,“我写过诉状吗?”
录事无语,神态严厉地跟李琅对视几眼,看李琅毫无退缩之意,只得返身回去请示朱信。
朱信得报大怒,比他官高两级的新丰令崔贞愈见到他都得毕恭毕敬地装孙子,心有质疑也不敢提出来,李琅又算个什么东西。以前是个痴哑草民,现在名声鹊起也不过是一个有名的草民。
“本官纡尊降贵去请他一介平人,开什么玩笑。公主信口委托他查办,丝毫不具备法理效力。他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是不是堂官这个位置该他来坐?你再去传他进来,他要还不识趣,命狱吏将他强行架进来。想必他不明白我大理寺是个鸟雀不栖的衙门吧,哪由得他来跟本官摆谱。”
朱信说鸟雀不栖,是在宣示大理寺威名之盛。开元二十五年七月,大理少卿徐峤上奏皇帝:“今岁天下断死刑五十八,大理狱院,由来相传杀气太盛,鸟雀不栖,今有鹊巢其树。”,于是百官以几致刑措,上表称贺。大理狱院里的树上停栖有鸟雀这等寻常小事,竟然被朝廷百官认为国泰民安,齐齐上表祝贺,可见大理寺一向来杀气何等之重,连鸟雀都深感畏惧。
录事应一声,正要出去,长得非常帅气的主薄杜恒叫住了他,扭头向朱信陈情道:“朱寺丞息怒,下官窃以为不可用强。李琅敢聚众堵塞驿道民告官,足见有愣头青脾性,他要是一来劲,执意对抗不予配合,于我们办差不利。依卑职看,寺丞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出去请他也未尝不可。”
朱信脸色缓和下来,杜恒之言他必须予以重视。
现任大理卿是唐皇宗室李道邃,李道邃的祖父,唐高祖十九子李灵夔和父亲李蔼在天后朝被武则天改姓为虺氏,直到神龙初年才还复李姓,在家族历经惨变后,至李道邃这一代人格外内敛,重清誉而不署实事,除了大三司会审时不得不出面以外,大理寺的日常实务几乎全部由两位少卿欧阳则和杨璹署理,尤以杨璹为重,因为杨璹颇受李相器重,这次下到新丰办差就是杨璹嘱命,而杜恒是李相女婿杜位的兄长,因李相的关系,也就成为杨璹的亲信,陪同而来有督察他之意。
“公主委托李琅查办不合法,本官以大理寺的名义出去请他,等同于朝廷承认他查办人身份。”朱信顾虑道,“眼下朝野沸沸扬扬,传闻李琅想做陈硕真第二。如果李琅拿着这层合法身份图谋不轨,大理寺跟着受牵连。”
“合不合法,还不是陛下多颁布一个敕令的事,也即公主在陛下面前一句话的事。”杜恒和杜位两兄弟是驸马杨洄的至交,杜恒此番下来肩负着杨洄要求确保顺利拿到韦府供状的嘱托,因而得帮衬李琅,“李琅真要借着公主委托的查办人身份图谋不轨,首先受牵连的是公主。陛下会怪罪公主吗,显然不会,那也就没可能牵连不到你我头上。”
“那好吧。”
朱信觉得有理,其实,朱信也担心李琅不配合,他回京向杨璹交不了差,只好勉为其难地出去延请李琅上堂。
躲在暗处窥视的韦元魁和韦谦齐齐变了脸色。
狱吏在堂案下首位新摆了一个案几和锦席,让李琅入座,录事从朱信那里接过事先有人替李琅写好的诉状,摆在李琅身前的案几上,请李琅过目后画押。
满目繁体字和没有标点符号的书面文言文李琅看得很吃力,但大意还是很明了,写的是他在韦府门前亲耳听到韦元魁的二儿子韦祁鼓动李昌贵将公主弄下水,由此指控韦府事先知道是谁指使的李昌贵,并知情不报。灞桥事发后,韦府让新丰县衙以谋害皇亲的罪名对他发下捕杀令,杀人灭口掩埋真相。
诉状全部属实,李琅确认无误后在诉状上画好押,交还录事。
“鞫传被告韦祁到堂。”
大理寺鞫传被告,县衙可不敢像昨日应付赵四控诉那样不鞫韦祁到堂,很快就将呆在崔造府第的韦祁带回县衙,先安排韦祁跟韦元魁见面商议好应对之策,而后将人交给大理寺狱吏,押上正堂。
韦祁上堂一看,堂中全是陌生面孔的大理寺官员,膘壮冷酷的大理寺狱吏持有棍杖、大枷等森冷刑具肃立两旁。
大理寺凶名极盛,大理狱院有进无出,种种酷刑令人不寒而栗,韦祁感觉堂上一片萧杀之气,从头凉到脚,他也看到李琅以参推官的姿态坐在堂案的下首位。
录事朗声宣读了别人代李琅写好的诉状,朱信冷冷地喝问韦祁:“被告,李琅诉你知情不报,致使咸宜公主险遭溺亡,你可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