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赵白茅躺在床上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傻笑几声,一夜无眠。
六名星官当中,年纪最小的是方觉,其他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跟那些被召来神庙的蛮族战士不同,他们身上少了些彪悍,多出了某种沉静如水的东西。如果把战士比作鹰,那星官无疑更像是鹤。
鹤并非猛禽,但也同样生着利爪尖喙。数日后,赵白茅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峰顶除了居住区以外,还开辟着几处极大的场地,供蛮族战士活动训练。赵白茅挑了个足够结实的皮木靶,光着膀子练了一下午劈挂门剩下的五式拳法,全身大汗淋漓。他在鬼头滩靠着一把斩红刀砍得排帮中人屁滚尿流,同时却也没停过那唯一一招“燃角斗”的修习,如今烈火拳的开门六式算是学全了,内外并进之下只感觉元力本质越来越精纯,意气相随,水乳/交融。
一直以来,无论是钱胖子还是他手下的武师,都没有想到并且是完全想象不出,赵白茅每日必练那手“化金术”,竟是为了提升元力。在鬼头滩,赵白茅无论好坏至少还能从排帮手中弄到兵刃解离,现在来到蛮子窝里,却只有偃旗息鼓收起狐狸尾巴,老老实实走外练加内息功法的正常路子。元力增长的速度自然不能跟解离转化比,但在融汇贯通方面却是有着切实好处。
到了晚饭点,赵白茅拎起衣服正打算走人,却被几个星官堵上。方觉冷冷地挡住去路,指了指胯下,“想要过,就从这里钻过去。”
“你他娘的喝多了?”赵白茅原以为方觉是来叙旧,此刻不禁瞪起了眼睛,碍着他上次帮手的情面,忍住没动。
方觉闷声不响突然抬腿踢出,脸色阴沉无比,似乎根本不认识赵白茅这个人。他这一腿竟像是想要杀人戮命,运上了元力,带起的嘶嘶风声让人头皮发麻,另一只脚早已陷入冰雪冻土。
赵白茅目光收缩,侧身让过攻击,还了一腿。这些天他逐渐开始适应半界山上的重力,不再是举步维艰,但仍然比不上方觉动作迅猛,被其后发先至,一脚踹在膝盖骨上。
“你是蛮人?”赵白茅身子歪了一歪,惊讶不已。
方觉拜张龙张虎为师,跟天狗会混在一起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出手时就像水中游鱼,丝毫不显吃力。蛮族特使明明说过,只有石母的后人才能这山上自由行动,全然无碍。
“我是天狗星官!亵渎了圣女娘娘,你以为还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吗?”方觉冷笑,再次扑上。旁边几名星官都显得跃跃欲试,个个目光中如同要喷出火来。
赵白茅暗自叹息一声,知道自己又遇上了疯子。
在龙虎武馆的时候,赵白茅刚踏足武道,方觉已到了筑基期。这会儿两人一动手,却是斗了个旗鼓相当。赵白茅吃亏在重压之下难以施展,就像全身都泡在铁水里,拳脚出去尽是莫大阻力。方觉虽然占尽地利优势,动作快上不止一倍,武技修为也更高,但赵白茅的搏杀经验却是他完全无法比拟的,几次连环攻势都没能讨到半点便宜。往往方觉这边腰马一动,肩头一缩,赵白茅就已经看出他下一步动作,截击从不落空。
方觉越斗越是心惊,他早就听说过鬼头滩的种种传闻,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到了这种一日千里的程度。每次跟赵白茅拳脚相交,都如同被巨斧大锤重重砸上,引得体内气血激荡不已。就元力充沛程度而言,赵白茅甚至已经到了化罡期的门槛边上,这究竟是怎么练到的?!
他并不知道,赵白茅还未出尽全力。
随着围观者越来越多,人群中开始传出喧哗,大多喊的是“打死他”。众蛮子早就恨不得能活剥了赵白茅,苦于天狗会帮规极严,以下犯上者往往是三刀六洞的下场。赵白茅这个副堂主虽然有名无实,但总算披着层虎皮,这会儿星官亲自出手,自然是大快人心。
瘸狗等人听到动静赶来,站在场外焦急不已。
星官都是万中无一的玄灵命格,他们出生的那一刻,空中所对应的星图为玄星主宫,受到星力影响,所以体质根骨与常人完全不同。经过秘术修行,星官能逐步引导并掌握一部分星辰力量,其中佼佼者若是能修到星术师甚至大星境界,在天狗会中的地位已经不下于巫师长老。
包括方觉在内的六名新晋星官,事实上已经可以算是跟十大堂主平起平坐。瘸狗见赵白茅不知为何又惹到这帮人头上,只愁得连牙帮子都开始隐隐作痛,身边那些钩子手更是大眼瞪小眼,说不出话来。
“圣女娘娘,是圣女娘娘!”忽然间有人高声大叫,冲着树台方向合十拜倒。
人群顿时呼啦啦跪了一片,远远只见凤凰儿在几名蛮女的陪侍下,正望向这边。她立足于绿海台边缘,长过腰际的秀发并未挽起,正斜斜飘扬着,衬得窈窕身姿仿佛要飞去一般。
方觉瞥了眼那处,身子发颤,猛地嘶吼了一声,口唇如野兽般向后扯起,全然是要吃人的模样。
赵白茅见他连眼神都变了,亮得可怕,就跟瘸狗谈起阿茹娜时一模一样,不由怔了怔——难道他喜欢那臭小娘?******,难怪来找老子的麻烦!
赵白茅没料到方觉的口味如此之重,连那么辣手黑心的娘们都敢要,暗自好笑。方觉注意到他神情古怪,只当是在讥嘲自己实力不济,想到远处那人儿恐怕也会这么认为,攻势更是疾如暴风骤雨,一条身影绕着赵白茅几乎带起了旋风。
又斗了大半个时辰,夜幕渐渐垂落。
赵白茅在雪山重力之下已经是精疲力竭,脚步迟缓,头顶往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对方有如一块粘上身来的牛皮糖,甩也甩不脱,赵白茅越打越是火大,几次忍不住想要下重手,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
方觉一派游走打法,动作快,武技高,赵白茅没把握做到只伤不杀。
这里是蛮子窝,不是鬼头滩,要人家命肯定是不行的。瘸狗在场外使眼色几乎已经快要把眼睛都瞪出眶来,一帮钩子手也在后面连打手势,赵白茅自然看得出那是在示意,这个鸟人杀不得。
难道就这么让他一点点拖垮老子,然后再把老子的头拧下来?
赵白茅的脸色慢慢变得狰狞,怀中天鬼珠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杀气,寒意微盛。
不能杀,是因为杀了没法收场,杀了要赔命。谁来收自己的命?无疑是天狗会。自己现在端着人家的碗,站在人家的屋檐下,自然就得守人家的规矩。
我要是不想守呢?
赵白茅怔了怔,同时让过方觉连环三腿。
不守这所谓的规矩又如何?死吗?守规矩岂不是死得更快?
方觉同样是汗湿重衣,气喘不已,却要比赵白茅的状态好得多。在虚晃一招后,他仗着动作迅捷,身形骤转,使出烈火拳撞山门的“焚绝岭”,一拳轰上赵白茅后心。赵白茅别说是学,连看都没看过张龙张虎使撞山门拳法,更无多余的元力护体,结结实实吃了这拳,喷出一口血来。
全场鸦雀无声,没人喝彩。
能被神庙传召的,都是天狗会当中一等一的战士。这么长时间看下来,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得出赵白茅在留手了。蛮人性直,见方觉始终不肯正面对战,仗着地利一味游走消耗对方体力,神情中或多或少都透出了鄙夷。就连几名星官也讪讪地闭了嘴,不再助威。
方觉压根没有去注意周遭的动静,三转两转,又是数拳轰在赵白茅身上。他瞥见凤凰儿仍在绿海台那边观望,有意卖弄,在空中拧身出拳,姿势潇洒之极。
赵白茅鲜血狂喷,往后跄踉几步,险些倒地。
“干你祖宗,真是好本事啊!”瘸狗身后有个钩子手红着双眼,嘶声大吼。
他没说干谁祖宗,可偏偏每个人都知道,他想干谁祖宗。
场外静得可怕,瘸狗看了那人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那个在鬼头滩斩人头喝人血、被排帮一刀砍掉半边下巴却连眉头也没皱一皱的铁汉,突然蹲在了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赵白茅看着方觉完全扭曲的脸庞,对着他眼中那股欲杀之而后快的狰狞,咧了咧嘴,右拳骤然握紧。
这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有种错觉,似乎听见他五指收拢的轰鸣声。
而下一刻,最后残存的那点元力,在夜色中擦出了如火光芒。
方觉只觉得赵白茅的动作一下子变快了,就好像之前的劣势全都是骗人的把戏,他甚至连最起码的闪避动作都未能做出,就发现对方贴到了面前,一只正在燃烧的手掌向着自己的咽喉笔直探来。
方觉全力蹬踏地面,身体向后斜成一张弓,同时抬手,格挡。
“啪”的一声,像好朋友之间的亲热动作,赵白茅的手掌拍上了他的手,然后收紧。
没有任何痛感,方觉再次抬臂,右手腕以上已经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