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醉酒胡闹,魏卓盛被大表哥张云起好一顿大骂,接着被禁足舱房。
定国公当然理解张云起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魏卓盛下午刚在竹林子里和九小姐打闹一场,晚上就到自己这九小姐未婚夫的屋子里又是醉酒又是托付的,实在让人无法不猜测,他和九小姐的表兄妹之情是否纯粹。
只是张云起并未来解释什么,他对此事便也未置一词。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即便走走停停,一路却很顺风顺水,十月二十号,通州港竟已咫尺在望。
随行天使喜形于色,一早就站在甲板上作感慨状。
张云起与定国公舱内饮茶,也忍不住对国公爷抱怨:“再不必饮这水了,总有股子沙腥气。”
泡茶的水其实是张大奶奶特意搬上船的山泉水,单单给几人饮茶,给九小姐熬药的,怎可能会有这运河水的沙腥气?
定国公忍俊,这张家大爷,看着高远脱俗,却也不是当真毫无抱怨,不食人间烟火的。
两人正聊的兴起,外头突地吵嚷起来,尖刻聒噪,是宫里特有的声音。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沉默侧耳。
却已有人向这舱房狂奔而来,啪地撞开了舱门,也不顾门扇摇摆,气喘嘘嘘地报信:“哎呦喂,两位爷,大,大事!”
张云起看他喘不过气,大方地递过来一杯武夷大红袍:“贵人先顺顺嗓子。”
一通牛嚼牡丹,那白面人才开口:“太,太子殿下,亲自来接船了。”
啪嗒!
啪嗒!
桌上撒了半杯茶,地上碎了一个杯,两人却都顾不上彼此的失态,一左一右提了那软趴趴的天使,上了船头甲板。
此时距港口不足200米,岸上情形一览无遗。
太子不但来了,还是带着整套的太子仪仗,来了。
从九月到十月,从赐婚到迎亲,太子对这门亲事不闻不问了一个月,竟在这,等着呢?
看着越来越近的太子仪仗,张云起倒是冷静了下来,太子这多半是想通了,终究要为小九打算打算,给娘家撑撑底气,也给婆家,一点下马威。
定国公回舱房换国公礼服,回身背过众人的瞬间,满目冷凝。
按官阶功名,定国公最先登岸,张云起随后,其他三位都没有出舱。
太子沉冷淡漠,见到张云起才稍微缓和,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二人起身。
眼光却飘向远处,不言不语。
随行的是长宁侯和张阁老家嫡次子张明德,在都察院,任正四品佥都御史。
长宁侯见太子不语,便笑着与定国公和张云起寒暄了几句,聪明地没提魏卓盛。张明德却只顾打量着,这位初次相见的,张氏唯一的嫡子嫡孙,张云起。其实,他比张云起还大几岁的。
许是他的眼光太殷切热忱,张云起不自觉地往他这边看了眼,愣了愣,看了他的官服,略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既俊朗,又高雅,身上那股子气势,倒有些……像太子。
张明德这样想着,忍不住去看了眼,今天格外严肃的太子殿下。
太子等双方寒暄了会,开口问张云起:“云起,小九船晕的厉害么?”
张云起苦笑:“太子也知道的,她身子打小就弱,忌讳颠簸,偏偏又最恨吃药。只能干熬着。”
太子就皱了眉:“那怎还让她在船上待着?快快扶下来,定定心神。”
众人一愣,张云起也有些为难。
他这么说,本意是劝太子快些移驾,好让女眷早些登岸。不想太子竟……莫不是要在这见小九?
眼神黯了黯,他还是应了诺,命人去请小姐登船。
长宁侯事前不知太子有此打算,慢慢地也没了音。
可是去传命的小厮在九小姐的绣船前等了好一会,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岸上众人,包括执仪仗的太监们,都把这情势看在了眼里。
太子的脸色,也淡淡浮出一丝苦楚。
可他还是不开口,就那么望着岸口微晃的绣船。
张云起看了看他的脸色,张了张嘴,也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既不劝太子,也不再派人去催九小姐,索性袖手,敛眉垂目。
他是这最能相劝相请的人,竟就这么袖了手。长宁侯愣了愣,侧头沉吟了一下,随即也低了头。
定国公看这两人竟如此反应,眼光一闪,心口猛地划过一阵酥麻,再看那绣船,眼光更添了复杂。
太子突然往前走了几步,顿了顿,又向前走了几步。
一袭黄锦盘龙,就那么越众而出,停在了众人与绣船之间,斑驳的青砖地上。
一人望一船,不动,不语。通州港的晨曦,或许早已看腻了离别的伤情与相聚的感怀,便许了这见或不见的挣扎与为难,几缕柔光,些许和风,一片安宁。
小九,这就我和你说过的,通州港。
我依诺带着最隆重的仪仗,来接你了。
此情此景,若只有你我,此生何憾?
你却,为了别人而来。
当年道得那些话,当真出自肺腑,只,只道不过是寻常,经年便可得。
哪知一别经年,不过经年,我如今,竟是要眼看着你,嫁做他人妇。
小九,你不愿见我。
可是也像我一般,恨我的无能么?
小九,你此次不愿见我。
可知下次再见,你就已是他人妇,要为他人,挽上妇人髻。
可怜刚刚报信的那小厮时年,单单一个夹在这一人一船之间,僵出了满头汗,恨不能泅到这沙水里去!
哪知这一念刚刚闪过,太子殿下竟转了身,大步走回了那威严仪仗。
“云起,姬神医可来了么?”
张云起诸人一直悄悄注意着太子的动静,此时见他回来,立刻迎上回话:“来了,姬神医已同意陪嫁国公府。”
太子点点头,一步未停,走向了轿舆。
自始至终,都没看一眼他口中的良臣名将,定国公。
“太子起驾!”
九小姐脸色比以往更苍白了几分,只坐在椅子上,丁点表情也欠奉。
“小姐,太子已经移驾了。”
夏晽小心上前,禀了这么一句,就看着眼泪,一下子从小姐眼睛里滑了下来。
“……小姐为何不见呢?再见可就……”
“见了又怎样?听他编出的万般苦衷么?”九小姐微微侧了脸,娇颜又湿了一回,“我自己就可为他编出万般苦衷,我处处为他着想,因我放不下他。可表哥也说了,他没有苦衷。我喜欢他,放不下他,可我更信表哥。”
“我相信,他没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