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穿过残梦湾上空厚厚的云层,照在鼠岛的大狗山上。这座山坐西向东,位于流城西北的方向上,山体的形状像一只扑腾的小狗,因而得名。
移山填海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到了大狗山的南麓,那里的山脚已经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坑,足以埋进去好多房子。但是相对于四百多米高的山峰,这个坑还是小得不值一提。
总监工一声令下,几百个赤身裸体的汉子如蚂蚁一样扑向取土的大坑,有人负责挖土方,有人负责把泥土装进箩筐里,剩下来的人就是挑着沉重的担子把泥土带到二百米外的海边,然后倾倒到海里。
每人每天必须完成五十担泥土的任务,否则扣工钱,甚至饭也没得吃。
桑巴第一次感受到生存的压力原来这么大,肩膀上的扁担就像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棒,将肌肤狠狠地碾压,灼痛直钻心窝。而且他的腿也不大听他的使唤,没走多远,就开始哆嗦了。
旁边的监工冷冷地瞧着他,就像一个饭后的闲人叼着牙签看别人在洗一大堆的碗,没有丝毫同情心,冷漠得如九月的冷霜。
桑巴好不容易挑完一担泥土,累个半死,别人却已经挑了两担,甚至三担,他们干得热火朝天,不知疲倦,仿佛体内附了一头牛的英魂。
桑巴在想,今天我如果完成不了任务,不但没有饭吃,工钱也将被扣光,在这里所有的人之中,我就是一个笑柄,再也抬不起头来。不但父母蒙羞,邻居也会给我冷眼。就算死在去海边的路上,我也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意志力很重要,幸运的是,桑巴从来不缺这个。于是他用了一个精神转移法去抵消扁担带来的灼痛。在挑担子的过程中,他在设计自己的梦境,这是一个极为复杂,而且烦人的工作,艰辛的脑力劳动。当他的脑子都不够用了,他自然忘却了扁担碾压的灼痛。
然而体力劳动加脑力劳动,需要巨大的能量,桑巴个子高瘦,营养不良,很快他就发现,肚子饿了,血糖低了,头晕接踵而来。怎么办?这里可不是在家里,自己干不了的活,父母能分担,随便找借口就能开溜。监工塔古儿看见桑巴脸色煞白,汗如雨下,看样子,肩膀上的担子似乎随时都能将这个瘦猴压扁。塔古儿也不是什么善类,昨天就是他骂了桑巴的父亲巴图,还抽了他一鞭子。当他走到桑巴身边的时候,眼神已经流露出鄙视,脸色难看,尖着嗓子说:“桑不拉族的年轻人,你比你爸爸巴图差远了,他至少还能完成任务,虽然行动缓慢,就像得了疟疾。以你今天的表现,别说拿工钱了,给你一顿饭吃,我都觉得在浪费粮食。”
“我会挑完五十担的,我会的!”桑巴咬着牙齿,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这条二百米长的道路,似乎要走上一年才能到头。
塔古儿也不去管他了,反正这个瘦猴迟早倒在路上,等有人喊出“有人晕倒了”之类的话,他再过来看看,顺便把本子掏出来,将扣掉的工钱划入自己的口袋。这种事是他们监工惯用的伎俩,填海的事已经持续了三个月,出工的人但凡有一点犯错,或者没能完成五十担的任务,他们的工钱就会被无情地扣去一部分,这些钱自然不会返回流城官府的钱库,而是落入他们的口袋。
这是背后的利益生态链,在这条链子上,他们只是最低层的掠夺者,赚点小钱,而利益的大头都给高层的人拿走了。
当桑巴把第五担泥土倒入海里的时候,他的胃已经在消化自己了,严重的饥饿折磨着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过这种可怕的经历。在他童年的时候,父母由于不甘心忍受贫穷,离开了桑不拉族人的居住地——月芽山谷,走上了一条冒险的路。他们从残梦湾西边的鹘兀国,走私一些烟草和糖到兰心城去卖。头几年赚了不少钱,桑巴也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后来他们被士兵抓住,由于走私烟草是重罪,本来被判处了绞刑。幸好桑巴的叔叔卡乔巴赫在缉私队里当差,他花钱疏通了关系,才救了他父母一命,最后父母带着桑巴一同去了鼠岛,他们一家人都被流放了。到流城的人,虽然受到士兵的监视,而且很难离开鼠岛,但是却可以自由生活,可以卖苦力赚钱,养活自己和家人。桑巴的父母于是努力干活,不让这唯一的孩子挨饿受冻。
今天这种情况,桑巴算是把16年来从未吃过的苦一股脑儿全吃了,而且全吃了也不会饱,他还得继续干活,还得挨饿。
就在他气喘吁吁地往回走的时候,一个人从路边的灌木丛中窜了出来,把两个馒头塞进他的裤裆里,这速度比一只土拨鼠还快。桑巴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那人又钻进灌木丛里了,并探出一个小脑袋,笑嘻嘻地说:“你妈叫我拿两个馒头给你,你赶紧跟他们说要拉屎,躲起来吃了吧。”
原来是鸭鲁达墨,一个小滑头,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由于他爸爸和桑巴的爸爸很早就认识了,桑巴与他成了幼时的玩伴,不过最近父母都不让桑巴跟他来往,害怕桑巴染上他的恶习,成为鸡鸣狗盗之徒。可是母亲哪来的两个馒头,要知道她给驿道清扫马粪,一天下来赚到的钱只够买三个馒头。桑巴的心里一股暖流涌上来,鼻子酸酸的。
鸭鲁达墨害怕被监工发现,要挨鞭子,很快就溜了。
桑巴于是向监工塔古儿申请去解手,塔古儿瞅了他两眼,骂了他一句“懒人屎尿多”,就让他去了。
桑巴放下扁担箩筐,走到一处灌木丛里,脱了裤子蹲下来,把馒头从裤裆里拿出来,埋头就吃。一番狼吞虎咽,他很快吃完了两个馒头,不过没有水喝,干巴巴的馒头塞在喉咙里,难受得要死。桑巴回头望了一眼塔古儿,见他朝路的那头去了,并没有留意这边。他赶紧提起裤子,向不远处的荒谷走过去。他知道,那里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干净,可以饮用。
吃饱喝足了之后,桑巴终于有力气干活了,而且凭着坚强的意志力,他把一天的任务完成了。但是由于他去解手的时间超过了规定的时间,涉嫌偷懒,他还是被塔古儿扣去了十个铜钱,要知道,他一天的报酬只有三十个铜钱。
想想这事也真够黑的!
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浩浩荡荡的工人们才离开大狗山,返回流城的住所。
桑巴回到家中,把扁担箩筐往角落里一扔,拖着快要散架的身躯,直接倒在床上,仿佛一个活死人。母亲也是刚刚干完活回来,忙着给父亲换药,又要煮一锅粥,还要帮别人补鞋,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时间去管他了。
桑巴饥肠辘辘,虽然累得脚趾也懒得动了,但是却睡不着,得找点吃的填饱肚子才行。可是母亲没时间去煮粥,桑巴又不会。有时他也会埋怨母亲,在外边清扫马粪已经够辛苦了,回来还要给别人补鞋,就为了赚那么一丁点外快,要知道那些臭鞋都是大老爷们穿的,脏得不行,堆在门后面的角落里,臭气熏天,简直令人作呕。
桑巴开始怄气了,自己头一回出去干活,回到家里连一口水也没有。也不管了,他甩手出了门,直奔腾古大街而去。
流城虽然是世人眼中的流放地,罪恶的地狱,但是对于生活在这座孤岛上的人来说,这里并非一无是处,毕竟是自己的家,怎么也得弄出一些乐子来调剂生活。况且这里还驻守着几百名士兵呢,还有那些当官的,终年困守孤岛,总得改善这里的居住环境,整顿秩序,使这儿看起来更像一座生机勃勃的城池,而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监狱。
于是流城的执事长巴尔多将整个城池规划了一遍,用了五年的时间,建造了一条贯穿流城南北的大街,叫腾古大街,以他舅舅的姓氏命名,当然他这么做也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要向舅舅腾古哈达领导的长老院申请拨款,建造大街,修建城池。钱到手后则把款项的大部分,收入自己的口袋中,当然,他也要给舅舅的家人送去一部分脏款。
所以这条新建的大街,是名副其实的腾古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