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暮秋的寒意凉透了天边的云彩,荒原上的格桑花也开始凋落了。这个时节,总会让人想起很多年以前,奶奶在故乡的老房子门前,翻晒稻谷,饱满的谷穗飘着芬芳。
回忆是河,往事如浪涛一样流向我们永远也无法回去的故乡。
卡乔桑巴站在暮色渐浓的荒原上,望着远处波涛汹涌的汪洋,这个奇妙的世界宛如雨后新月,叫人眼界大开,继而心生敬畏。他喜欢这种孤独的漂流,将自己流放在一个荒诞而并不丑陋的世界,是一件那么美好的事。
远方的山开始下雪了,冻僵了晚开的雪莲花,也唤醒了山下的人们,得抓紧时间给木屋子盖上一层毛毡了,取暖的柴火也得准备好。天空白蒙蒙的,看不见阳光,海上的浪涛依然在咆哮,把渔夫和他们的船拍向岸边。今天的收获并不好,只有几条鱼,也许喂不饱他们家里的猫,但是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唱起了艄工的渔歌。
荒原的南边耸立着一座破落的寺院,总会在每天的黄昏传来悠扬的钟声,寺里住着一个老和尚,桑巴在荒原上走累了,渴了,就会到寺里借一口水喝。小黄狗萝卜头总是在前面领路,去敲老和尚的门。
老和尚就像一段朽木,容颜枯槁而略带忧伤,坐在禅房的门口,眼眶深陷而两鬓斑白,蕴藏着发霉的回忆。他从来不和桑巴说话,桑巴也不去问他,萝卜头却闲不住嘴巴,总是问同一个问题:“你一天到晚坐在这里,在想些什么?”
老和尚一如既往的沉默,跟他后院的古井一样。
这口井长满了青苔,很有年月的痕迹,但井水甘甜而清冽,仿佛加了古尔赛人的薄荷牛奶。是的,古尔赛人的牛奶,古尔赛人能歌善舞,喜欢流浪,带着快乐的基因,不但如此,他们还善于放养奶牛,制作的奶制品属于一流的水准。
桑巴喜欢的早餐,是古尔赛人的薄荷牛奶加母亲煎的荷包蛋。这是一顿奢侈的早餐。
起风了,风吹过白蒙蒙的天空,空气变成了冰山,悬浮在云朵的上面,这种壮观的场景充满诡异,它使人心生惊悚,却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桑巴和萝卜头走出寺院的时候,天上悬浮的冰山越积越厚,并发出咔嚓嚓轰隆隆的声响,一些巨大的冰块已开始落下来,砸在开阔的海面上,溅起高高的浪花。
“桑巴,你要走了,妈妈在喊你了!”萝卜头晃着尾巴,仰望天空的冰山,发出惊恐的低吠。
桑巴抬头望向空茫茫的苍穹,那一座庞大的冰山正不断地往地面上坠下来,云朵也在颤抖,纷纷躲避它。
这时,塔尔木人正在树林里做法事,超度他们祖先的亡灵,他们是一群可怕的巫师,善于装神弄鬼,欺骗善良的人,并从中牟利。
桑巴虽然看不见他们,但是能听到他们胡琴的的弹奏,发出咿咿哒哒的怪音,这种古怪的音乐据说能蛊惑人心,使人丧失理智。
“塔尔木人,怎么到处都听到你们的声音,真烦人!”桑巴望了一眼西边的树林,转身就走。然而他还是不够快,萝卜头在后面喊他:“桑巴,快跑!桑巴,快跑……”
天上的冰山开始崩塌,大面积崩塌坠落!
“再见!萝卜头!”桑巴喊了一嗓子,撒腿就跑,跑出几米,身后已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还有海啸的声音,想是那巨大的冰块落入海中引起的。
桑巴朝寺院门前的一口巨大的水缸冲了过去,猛然跃起,一头栽入水缸里。
“梦桥的扩展度偏弱,产生的传感系数超出正常的值,来自潜意识区的反噬力增大,所以我感觉胸口闷痛,头也不舒服。我应该能找到解决的方法。”桑巴喃喃自语,从床上爬起来,有点脚酸腿软,他坐在床边,陷入了沉思,“可是加大梦桥扩展度的一个系数,梦桥的第三承重基点会面临断裂的危险,怎么办?”
思考总是令人沉迷,现实却一直让人无所适从。
母亲马图默依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伸手揪住桑巴的耳朵,大声说:“睡醒了吗?赶紧起来,太阳都照到地窖里了,还在做梦,你爸爸昨天摔伤了腿,昨天的一百筐的任务没能完成,你今天要去帮忙,否则,今天都没饭吃,知道吗?快点!”
母亲说的一百筐的任务,指的是挑五十担泥土填海的任务。三个月前,流城的执事长下达了移山填海的命令,每一户人家都要派一个人去干这个艰苦的活儿。
残梦湾是远离中原的西海海湾,一个被世人遗忘的地方。鼠岛位于残梦湾西北的海域,距离最近的大陆海岸线,也超过二十公里。岛上有一座城墙高得连鸟也很难飞越的老城,叫流城,或者说是一座监狱,巨大的监狱。从中原兰花国的都城兰心城流放到这儿的罪犯,骑马要走一个多月,走路则要花费三个月以上。这是一个鬼都不愿意逗留的地方。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罪犯,诈骗犯,强奸犯,走私犯,甚至杀人犯,酗酒的恶棍,亡命的赌徒,挤眉弄眼的娼妓,还有蒙冤或者不清白的官员。
他们来自不同的种族,有古尔赛族人(流浪的民族,善于卖唱,杂耍),金图族人(铁匠),哈拉马族人(精于经商,精明狡猾的走私者,惯于私自贩卖盐和烟草),塔尔木族人(精通巫术星象和占卜的人),铁扎族人(彪悍而勇敢的民族,一般以当兵为主。),桑不拉族人(精于盗梦,以花香,烟气,线香之烟,或者其它气体,都能使人昏睡,进入人的梦境,世人称他们是偷窥者,可耻的梦人,梦的骗子,做梦的恶棍。),西洛克忍族人(职业杀手,刺客,保镖!)
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里乌烟瘴气,浑浊不堪,连早上的阳光到了这里,也变得暗淡浑浊,没有一点生机。
桑巴笑嘻嘻地爬起床来,母亲还在一旁唠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流城执事长的可恶。桑巴已经跑到厨房,盛了一晚稀饭,夹起一棵咸菜,呼噜噜地连喝了三碗。这种能看见人头倒影的稀饭比山泉水浓不了多少,就算三碗下肚,用不了多久就会饿得肚子咕咕叫。
父亲巴图今天不出工,躺在里屋的床上,用破布条包裹着草药,敷在左小腿的伤口上。他昨天在东边填海区的斜坡上滑倒了,小腿磕到石头上,血流如注。当时因为这事,还被监工骂了一顿,还告诉他,如果明天没有人顶他的工作,就要扣掉他十天的工钱。十天的工钱可以买他们一家人五天的口粮了,在流城,男人工作得到的报酬一般是女人的两倍,靠他老婆帮人家清扫马粪赚到的钱,可养不活他们一家三口人。于是巴图赶紧答应,明天把儿子喊来替他出工。
那个监工也是个老油条,知道他儿子16岁,长得高高瘦瘦,根本不是干这种粗活的料,于是把他的工钱减少一半,作为他儿子的酬劳。
巴图一直想不明白,自己长得五大三粗,身体强壮,为什么生了一个瘦蔫蔫的儿子。非但如此,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还整天沉迷于盗梦之术,一点出息也没有,迟早饿死他。因为他祖父卡乔奎罗就是榜样,盗梦术再好又怎样,最终落得被人谋害的下场。
桑巴从小就害怕严厉的父亲,他小心翼翼地进了里屋,等待父亲的训斥。然而父亲却一改往日可怕的表情,眼神温和,脸色如常,说:“桑巴,你今天替爸爸出工,一定要小心,你把箩筐里的土倒下大海的时候,要留意脚下的泥土,如果泥土很松,就赶紧向后撤,明白吗?”
“我知道,泥土太松,踩上去会掉进海里。”桑巴点头答应了。
父亲点了点头,一再交代他不要太拼命,活干不完,最多扣工钱。不要因为拼命完成五十担的任务而伤了自己。
母亲也在一旁叮嘱他干活小心,因为女人是不允许去填海的,否则她绝不会让这个瘦弱的儿子去干这种粗活。
父母的话虽然啰嗦,但却是为了自己好,桑巴明白这个道理,他带着感动的心情出发了,跟随着一大帮流城的监工们和更多干活的人,向大狗山进发。
鼠岛本来就不大,流城经过几次扩建,已经覆盖了一大半的鼠岛面积。由于来岛上的人越来越多,流城已经拥挤不堪,三个月前,执事长巴尔多向千里之外的兰心城发出了填海计划的拨款申请。他打算造出土地,安置一些新来的罪犯,以缓解目前的困境。
在得到长老院的首席执政官腾古哈达的允许后,巴尔多拿到了长老院的大笔拨款,开始强制征用流城的居民,要把岛上的大狗山移到海里,造出陆地,建设安置点。
然而这项工程绝不简单,甚至是不大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大狗山高达四五百米,仅凭锄头铁锹之类的简易农具,怎能把山移到海里?就算方案可行,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愚公移山虽然精神可嘉,但是要把山移走,这种希望比一支箭射中五十米开外的一枚银币大不了多少。
不过很多人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因为首席执政官腾古哈达是流城执事长巴尔多的亲舅舅。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所谓的填海工程只是个圈钱的幌子,其中的利益输送和权钱交易,不言自明。再说了,位于大狗山的右侧有一个小山谷,地势较为平坦,适合建筑房屋。然而巴尔多却拒绝在那里建立安置点,因为一个塔尔木巫师说,那个山谷是岛上的龙脉,不能动。
这种鬼话也只能糊弄一些愚钝的人,更多的人认为,塔尔木人就是一群骗子,不值得相信,所谓龙脉之说,不过是巴尔多自导自演的一出蹩脚的舞台剧。
首席执政官是兰心城长老院的领袖,掌控着兰花王国的一切事务。国王只是个象征性的摆设,没有实权。二百年以来,这个规矩一直延续着,长老院才是兰花王国的真正主人。长老院由四大家族掌控,分别是藏古拉家族,默尔丹家族,卡那西家族和洛伊图家族。按照二百年前,四个家族的首领达成的协议,长老院的首席执政官由四个家族的族长轮流担任,任期是十年,而其他的三个家族的族长则相应担任刑法司执事长(主管司法与安保),财务司执事长(主管财政)和农商司执事长(主管农业与经商)。
这个规矩一直延续了一百多年,大家相安无事。然而时间是最强大的推手,再牢固的东西也会有被它改变的一天。
现任首席执政官腾古哈达所在的藏古拉家族一直是四大家族中,最强大的家族。在三十年前,腾古哈达的祖父腾古穆桑就通过各种手段,逼迫其他三大家族的首领接受一个新的规矩,以后首席执政官的任期由十年改为二十年,而这个规矩刚好从他的孙子腾古哈达接任执政官开始实施。很多人怀疑他早有预谋,想让自己的孙子担任首席执政官二十年,进一步扩大藏古拉家族的势力。
藏古拉家族的强大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在一百年前,他们的先祖腾古达汗担任首席执政官的时候,就赢得了“铁血长老”的称号,在任职期间,他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经济上,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兰花国在他的手上变成了一个国民富庶,国力强盛的中原王国。
从那时起,长老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藏古拉家族的人在长老院一百个执事议席中,占据34个席位,也就是34个执事员。其他三个家族则平分余下的66个席位,每个家族只有22个议席,也就是22个执事员。
执事员一般担任每个司里面除了司长以外的任何职位。
在家族武装力量上,也就是效忠于家族的私人军队,藏古拉家族可以拥有2000名士兵,超过5000副铠甲和同等数目的各种兵器。其他三个家族则只能拥有1000名士兵,3000副铠甲和相同数目的兵器。
由此可见,藏古拉家族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