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靖琳公主受封为和硕敦恪公主,于同年十二月嫁往蒙古,宫中从此又少了一个女子,我从此之后再没了可以说话的姐妹。
靖琳公主没有慧琳公主当年出嫁时那般伤感,也许她还憧憬着她的夫婿是何样的人物,我却是心知肚明,但又不能和她说,说了也没有用,不过徒增她的悲伤罢了。
我亲眼看她穿上大红的嫁衣,披上大红的盖头,由喜娘搀扶着,拜别了皇太后和康熙帝。康熙帝这次还是像以往一样,淡淡地,没有什么表示。我心里想,可能是他的儿女太多了,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吧。
靖琳公主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往西行去,我倚着宫门,直到再也看不见,方才蹒跚着往回走。站得久了,一直不觉得,此时才发现两腿似灌了铅,沉重地再也抬不起来,我一脚高一脚低地来到自己的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两个小宫女连忙跑过来,看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我:“姐姐怎么了?脸那么苍白。莫不是劳累着了?”我摆了摆手,一个小宫女端了一杯茶来,我端起来猛灌了一气,才大口大口地喘着。两个小宫女以为我病了,吓得要命,张罗着要请太医,这是康熙帝的恩典,我病了是有资格叫太医的。
现今的我,倒也能看一些病,我自己的状况我清楚,摇手止住了她们,喘息着说道:“别忙了,我只是累了,歇一会就好。”她俩忙把我搀到了炕上躺着。
我静静地躺着,心中没有了任何念想,似是到了一种无思无念、无情无欲的境界。想到靖琳和慧琳姐妹俩要在明年先后离去,我的心就痛得揪起来,多么美好的两个女子,生命竟然那么地脆弱!
我就这么一直躺到了晚间,门外传来安公公的声气:“婉儿姑娘在吗?”两个小宫女连忙迎了出去,我强撑着爬了起来,不知康熙帝这时叫他来有什么事。
我理了理头发,就来到门口候着,他大步来到门里,看见我的样子吃了一惊:“婉儿这是怎么了?才半天不见,怎么脸色这么差?病了吗?”
我笑笑,虚弱地说道:“公公费心了,奴婢就是个大夫,这点小毛病还是能看出来的。奴婢只是累了。”他“哦”了一声,然后告诉我:“万岁爷想见你呢,这不,让我来叫你过去。”
我回道:“那就过去吧。”他自在前面领路,我随着他来到康熙帝的寝宫里,平时他很少让我到这个地方来见他。我进到里面,看见康熙帝正坐在炕上喝着茶,散穿着一件酱色的棉袍,眼睛没了往日的神采。
见我进来扎手窝脚地要行礼,忙摆手止住了。他命我坐在一边的脚踏上,良久,只盯着手中的茶碗出神。
我就坐在他的对面,不知他叫我来有何事,偷望了眼,发现康熙帝的侧面已是耷拉下来,我吃惊不小。平时见到的他总是精神焕发,很少呈现老态,这时才发觉他也是将至六旬的老人,皇帝也是会老的。
我局促地坐在那儿观察着他,他忽然转头看向我,吓得我一时躲闪不及,竟然和他四目相对。他一愣之下,哈哈大笑了:“你这个鬼丫头,这么半天竟是在这儿观察着朕呢。哎,朕是老了。”
我不防他引出这么多的话来,忙笑着答道:“万岁爷一点都不老,雄风不减当年哪。”他呵呵一笑:“你不用安慰朕了,朕自有自知之明。朕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儿孙成群,怎么会不老呢?”说完长长叹了一声,似是有无限的感慨。
我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沉默着。过了一会,康熙帝又感叹着:“你和慧琳、靖琳比较投缘,朕知道,她俩出嫁之前都和你说了不少体己话,你能说给朕听听吗?”
我不知从何说起,脑子里飞速转着圈,看来这位皇帝父亲也渴望了解儿女的内心世界,只是平时太过威严,孩子们从来都不敢和他说心里话,这也是做帝王的悲哀吧!
我酝酿了一番,想着还是说实话吧,虽不见得爱听,但毕竟是公主们的心声,也让这位做父亲的解读一下吧。我清了清嗓子,幽幽地说道:“万岁爷,奴婢就把两位公主临行前的情况跟您说一下吧。慧琳公主出嫁前拉着奴婢的手哭着,让奴婢照顾好靖琳公主,上次见到公主,见她红光满面,虽嫁到异域,想必额驸人是极好的。靖琳公主临行前倒没怎么样,只和奴婢拜别了。不过上次见到额驸,只觉得额驸配不上公主那样的高贵人儿。”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康熙帝正认真地听着,见我忽然停了,纳闷地看着我:“怎么不说下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奴婢不知怎么表达,恐怕靖琳公主的额驸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啊。”康熙帝瞪大眼睛瞧着我:“此话怎讲?”
我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把当日多尔济对我说的话讲了出来,他听后只是摇头叹息着。我留心观察着他,只见他时而锁眉,时而拍案,最后一只手牢牢地握着案角,没了动静。
我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万岁爷,额驸多尔济的为人您能不知道吗?为什么还要把靖琳公主嫁给他?”说到最后我已语带呜咽。
康熙帝没有做声,好久都没有见他抬头,后来只听见地上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水,我才意识到这是康熙帝的眼泪。我大吃一惊,忙跪上前去,“万岁爷,都是奴婢不好,不该惹您伤心。”
他一时没有动作,我跪在地上忐忑不安,过了一会,他方抬起头,叹道:“起来吧,你有什么罪!只不过告诉了朕真相而已。”我惶恐不安地爬起来,站在一边,也不敢就座。他一笑,指了指脚踏,我方诚惶诚恐地坐下。
他抽出一方帕子,揩了揩眼角的余泪,略带哽咽地说着:“朕的这些女儿很少有寿长的,怕是与此有关啊。朕常常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朕贵为天子,在朝臣们面前又不能为了儿女而失态,只能是有苦往肚里吞。大清方安稳没几年,不笼络着蒙古不成啊,古来和亲的公主们没有几个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可到了大清就不同了。大清的公主下嫁自然和和亲不同,但都是朕的亲生女儿啊。想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是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年龄更小,朕的心里就好受了一点。”
说到这儿,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我:“婉儿,你明白吗?”我郑重地点点头:“万岁爷,奴婢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