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我心无旁骛,专心攻习医学,每天上午依然到太医院听师傅李医正传授医理,下午则自己支配。平时师傅出诊时总会带着我,使我有实际的经验。大半年下来,我学到了很多,已能切脉、配方、调药。其后师傅又详细地授予我针灸、推拿等古老的中医精髓,我每学会一样,心里就觉得无比的充实。
期间,胤祥的妹妹八公主慧琳、十公主靖琳会跑来找我玩。我们几个年龄相当,我会为她们美容、按摩,调配各种各样的面膜,把她们乐得天天往我这儿跑,我这个幽静的小院充满了欢声笑语,这是几个少女发自内心的笑声,我常想这样的笑声还能持续多久。
偶尔,皇太后也会叫我去给她推拿按摩,和我聊上几句,我和她在一起不会觉得拘谨,他是个慈祥、善良、温厚的老人家。在深宫中住了五十多年,必定经历过很多的大风大浪,对任何事早已变得波澜不惊了。她常跟我说:“人啊,这一辈子能平安地活下来不容易。女人啊,更难,像我这样的已是上天恩赐了。”说完就会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什么。
我听到她的话就会想:我有一天是否也会如她那样,心境那么地平和,像个智者。我想我做不到,我比她多了一样东西,又少了一样东西。她自幼便入宫,从没得到顺治帝的宠幸,没有得到过爱情,她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从没得到过的东西不会奢望去得到,也就不会明白失去有多痛苦。而我呢,爱过也被爱过,但现在还是一无所有,从此后就要在回忆中度过这一生。她毕竟是一宫之主,出身显赫,还有个做皇帝的儿子,虽不是亲生却胜过亲生。我到年迈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我不敢揣测。
每当我听到她的话就会陷入沉思,这时,她就会若有所悟,怕怕我的手说:“你是个有造化的,只不过要多走些弯路罢了。好生巴结,终有一天会修成正果的。”我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但是对于她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还是很感激的。我就在她的鼓励下熬过一天又一天,一开始觉着是熬,后来我慢慢喜欢上了这种风轻云淡的生活,能够随心所欲地去驾驭它了。是啊,相对于那些下层的奴才们,我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何必再去自怨自艾,徒增烦恼了呢!宫中有了慧琳、靖琳的陪伴,我的日子变得多姿多彩了,我们时常互相打趣着说:“不知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每每说到这儿,我就会缄默不语:嫁给谁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吗?
八公主慧琳长我们两岁,见我不说话,蹙着眉说道:“连我们身为公主的都不知嫁给谁,何况你呢!”她的眼睛望着窗外,幽幽地说:“我们身为公主的,注定要为大清牺牲,皇阿玛养了我们一场,就等着我们去报效国家。前头的几个姐姐都嫁往蒙古了,只有德额娘的亲女儿留在了京师,可不到二十岁上也去了。我们姐妹两个没了亲娘,早晚还是得嫁往蒙古,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到京师。古书上说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情景不知是不是真的?”说完伤感地叹了一声。
十公主听了姐姐的话,眼圈儿都红了,带着哭音说道:“姐姐,我不想嫁,我想和姐姐还有十三哥永远在一起。嫁了之后我想见姐姐一面都不能够了。”八公主抚着她的肩,轻轻地把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拢好,叹息着:“妹妹别傻了。我们做公主的,哪有不嫁的?”我在一边听着也是唏嘘不已,想着自家的命运,说不定还不如两位公主呢,但看她们伤感的样子,只好打起精神安慰道:“两位公主不要伤心难过了,女人都要嫁的。公主们嫁的虽远些,但都是蒙古的台吉、亲王,说不上的荣华富贵。看看太后老人家,不也是蒙古过来的,在宫里生活了五十多年,至今体态安康,子孝孙敬的,羡煞旁人。”八公主轻轻地笑了笑,好看的杏眼看着我:“你这丫头倒惯会说话,说得我们心情好一点了,这会子我倒不觉得怎么了。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由他去吧。”我没想到她一个古代宫廷女子,竟有如此胸怀,使我对她不禁刮目相看了,我忙接上她的话茬:“公主这么想就对了,既然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就顺其自然吧。”她听完我的话坏坏地一笑:“等我真的出嫁了,我要向皇阿玛要了你随我去,你可愿意?”我无所谓地一摊手:“那有什么不愿意的。蒙古大草原一望无垠,牛马成群,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那该是何等的风光,如果我能跟着公主去,我必每天都和公主骑马,徜佯于塞外。”
十公主这时也不伤感了,她点着我的鼻子说:“看把你这丫头乐得。姐姐把你要去,谁跟我玩?那可不成,我得请皇阿玛把你赐给我,你得跟着我。”说完嘟起小嘴,装作生气的样子,逗得我们哈蛤大笑。八公主用绢子捂着嘴,支吾不清地说道:“都多大的人了,就知道玩。”说着又叹道:“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们又何苦拉上婉儿?不怕十三哥不同意吗?留她在宫里十三哥好歹还有个念想。公主命苦,阿哥们又何尝不是呢!”这一次,我们三个再也说不出话来,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我这个现代人当然知道她们的命运,这两姐妹就像两朵还未盛开的鲜花,过早地凋谢了,只留下我这个曾经和她们交过心的人,独自缅怀着她们。原以为自己对这些古人的命运无动于衷,但是因为和她们有了交集,怎么都摆脱不了对她们的担心。
这一天很快就来到了。康熙四十五年的夏天,离我们那天的谈话仅隔几天,八公主慧琳就被册封为和硕温恪公主。十公主高兴地拉着我去给八公主道喜,八公主的面上淡淡地,似是了然了一切。是啊,公主受封后,意味着很快就要嫁人了,很快就要离开生长了近二十年的皇宫了。不过康熙对女儿还是厚爱的,通常十八岁之后才册封出嫁。像太后当年才十二岁,就被从遥远的科尔沁大草原送到了宫中,一晃就是几十年。八公主慧琳今年都已经二十岁了,相比于太后,已经幸运了许多。
果然过了两天,就有旨意下达:和硕温恪公主下嫁于博尔济吉特氏蒙古翁牛特部杜凌郡王仓津。如同噩耗一般,这个消息使十公主食不下咽,天天跑到八公主那儿陪伴她。八公主冷静地很,看着妹妹那么难过的样子,表面上不动声色,照常说笑着:“我在宫里待了那么久,闷也闷死了,早就想跑出去透透气,这一次可算是有了机会,蒙古大草原辽阔无边,我真想去见识一下。”我知道,她是言不由衷的,只是为了安慰妹妹。背地里,她拉着我的手说:“我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看一看,替我照顾好靖琳,她是个莽撞性子,我们没了亲娘,宫里还有谁会对她上心?十三哥虽是我们亲哥,但是兄弟们不能随便进来的,只有你了。我知道十三哥对你的情意,在我们的心里,你就是我们的十三嫂。你比我们经历得多,现有正得皇阿玛恩宠,定能护靖琳周全。”她恳切地望着我,好象我的决定真的很有用一样,但是我知道出了皇帝,谁都护不了靖琳,可我还是不忍拒绝,就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放心地笑了。
盛夏的七月,宫禁森严的皇宫里添上了一抹喜庆,八公主慧琳盛装而坐,等着宫女们给她画上精致的妆容,忽然不知怎么了,一向温顺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让宫女们伺候她了,指名非要我来替她画。我接到小太监的奏报后,急急地赶到她的寝宫,她背对我而坐,大红的喜服映衬地整个殿里一片辉煌。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刚要行礼,她抬手免掉,令宫女们都到外面候着,谁也不知道这将要出嫁的公主要干什么,脾气忽然变得古怪了,一个个悄没声地下去了。
之后,她命我坐在她面前,我知道她此刻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就不再推辞,坐了下来。她一把拉过我的手,未语泪先流:“婉儿,我不敢让妹妹靖琳看到我这个样子。我现在很怕,怕急了。我怕我再也回不来了。额娘临去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想起来就像刚刚发生过。她说‘如果有来生,绝对不会来到这皇室。’我当时年纪小,似懂非懂。现在我明白这句话了。外面人看着我们是公主,锦衣华服的看着光鲜,可谁知道我们内心的苦。先前额娘在时,我们还有个依靠,虽不能天天见面,可还有个盼头,受了什么委屈还能找她说说。额娘去了之后,我们姐妹就没了贴心的人可以说说话了。如今我到了蒙古,靖琳迟早也是要去的,我不在了,不知妹妹怎样捱过这宫中的岁月?”我见她满眼是泪,在她大喜的日子里,我不能让她太难过,于是温声宽慰她:“公主放宽了心。既然摆脱不了这种命运,那就勇敢地接收吧。额附是蒙古的郡王,人品自是好的,公主嫁过去定不会吃亏。留在京师固然好,但也有很多的规矩守着,不见得就比塞外好。”她听我说到此处,好奇地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看着我,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告诉这个还未出阁的公主。她急了,推了我一把:“哎呀,你倒是有什么话快说呀,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你还在这儿卖关子。”我捂着嘴笑了一下:“公主,不是我不说,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她故意装样子吓唬我:“说不说?不说我就去找十三哥来评理,说你欺负我。”我忙求饶:“我的好公主,可别呀。我说就是了,只是你可别不好意思听。”于是我咬着耳朵和她悄悄说了:“公主,前头嫁给王公大臣留在京师的公主,有几个生养过的?京中的规矩大,行动处都有嫫嫫奶娘跟着,那都是些积年的老寡妇或者老姑娘,见不得别人的好。公主和额附分府而居,公主若要召见额附,就要让她们知道,她们一个不高兴,就要给公主们扣上一顶不知廉耻的大帽子,倒是谁还敢和额附见面。这岂不是守活寡?先头德娘娘的女儿年纪轻轻的就去了,怕不是这些缘故?”她听后脸红过耳,“吃吃”地笑着,用手捶了我一下,骂道:“死丫头片子,还知道这个,照你这么说我倒是幸运的了?”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啊,公主细想,嫁到蒙古,虽说离京远了,但也不是没有回来的可能。皇上每年都要到热河避暑,那儿离蒙古那么近,公主尽可以和额附到那儿和皇上相见。再说了,蒙古人豪放,没有这儿那么多的规矩,不必像嫁在京中的公主那样守活寡,额附是蒙古人,必定比王公大臣的子弟们强。”
其实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她不必那么难过,我也不知道额附到底好不好,她的命运一切就看造化了。我知道,她在康熙四十八年难产而死,仅有二十三岁。但现在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就是能够让她高兴地走。她经我这么一说,果然不像刚才那么难过了。我开始最后一次为她装扮,我要让她作最美的新娘。一切准备就绪,早有女官导引着来到宁寿宫拜别太后。太后老泪纵横地拉着慧琳的手,感叹不已:“没想到你也长大了,前几年不觉的,一晃间你就要嫁人了,你母亲要是还在,该多么高兴。可惜了的,那样的一个人儿竟去的那么早。你们姐妹们一个个都嫁了,只留下我一个老婆子了,没趣地很。”我见太后伤感,怕引起慧琳难过,故意岔开话:“老佛爷怎么没算算帐?公主们虽然都嫁走了,阿哥们长成了给您娶了多少孙媳,您是赚了呢。”旁边的宫人们都抿着嘴儿笑,太后明白我的意思,忙拿了绢子擦擦眼泪,说道:“可不是我老糊涂了,今儿个是慧丫头的大好日子,我尽说些丧气话。是啊,我当年也是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宫里的,那时比慧丫头还小上好多,这么多年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如今你有要到那边去了,你皇阿玛是疼你的,养了你这么大才嫁。到了那边要保重,那儿不比宫里,一切自己都要上心。你皇阿玛经常到塞外巡幸,横竖我们还要见面的。自个儿照顾好自己,啊?”太后又絮絮叨叨叮咛了很多,话语里充满了不舍。我看的出来,慧琳公主怕太后担心,一直强忍着才没让泪流出来。
之后她又去拜别康熙帝,康熙帝作为一个父亲,此时也是满心的不舍,可帝王的尊严,让他不能像普通的父亲那样表露感情,只淡淡地嘱咐了几句,就让慧琳离开了。我们一行人又来到德妃宫里,作为养母,和慧琳有一定的感情,她也是恋恋不舍,娘儿两个说了很多的体己话。我们只立在外面静静地等候。
吉时已到,女官们给慧琳盖上了大红的盖头,上绣着精美的龙凤云纹,看得出来是上乘得绣工所绣。慧琳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朝殿门走去,外面早有三十六人抬的乘舆候着,十三阿哥一身蟒袍补服站在旁边,送亲的队伍摆着长蛇般的阵势蓄势待发。看见公主出来,一个太监静鞭一甩,顿时响起了一阵雄浑古扑地音乐传来,慧琳就在这声音乐中上了乘舆,踏上了那条不归路。我满眼含着泪,目送她出了午门。十三阿哥骑着马跟在送亲队伍的后面,看见我如此不舍,伸出一只手对我说:“上来。”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他又说了一句,我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许多,就乘势跨上了马背。送亲的人员安排自有定例,即使亲如十三阿哥也不能直接把亲妹妹送往蒙古。我们一直跟在送亲队伍后面,直到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