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兰披着厚厚的大氅往九州清晏殿的东暖阁走去。尽管她已经将最厚的棉袄和皮靴都翻来穿上了,可还是冻得上下牙直打架。走到殿门口,她用力地拍了拍衣服,抖落了一地的小雪花。
邢年赶紧上来接过大氅,说道:“外面可冷了,姐姐快进去吧。”沐兰朝冻僵的双手哈了口气,揉搓了几下,又暖了暖冰冷的脸庞,问道:“皇上在批折子吗?”
邢年摇摇头:“在看十三王爷送来的盔甲。”沐兰听他这么一说,好奇地掀起门帘走了进去。
雍正盘腿坐在床上,仔细地打量着小桌上的蓝面累丝甲,像是在欣赏一件精致的古董玩物。沐兰凑上前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宝贝,让您这么痴迷?”
雍正抬起头,笑道:“这是怡亲王收藏的一件铠甲,很漂亮吧?”
沐兰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铠甲,伸手摸了一摸,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还是回道:“恩,挺漂亮的。”
雍正见她不停地揉搓着双手,对她说道:“过来。”
沐兰不知他要干什么,缓慢地朝他移动了过去。雍正拿起身旁的一个暖炉递给她,说道:“抱着这个吧。”她赶紧接了过来,抱在怀中。雍正一边专心致志地打量着铠甲,一边在折子上写着字。
沐兰问道:“您要去打猎吗?这大雪天的,还有动物可以打吗?”
雍正抬起头,面色惆怅地说道:“自从我登基以来,我就没有打过猎了。先皇留下的猎鹰和猎犬,我也早就放了。”沐兰瞬间愣住了,眼前这个像孩子般沮丧的人,真是那个冷漠无情的皇上吗?
她知道自己又问错话了,不安地摩挲着手中的暖炉。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安慰道:“您穿上这幅铠甲一定很好看,不然您现在试一下吧,我帮您换。”
雍正摇摇头,笑道:“我已经试过了,我正在记录哪些地方不合适,让十三弟照着款式,重新做一件合适的。等做好了,我带你去附近打猎吧!”
沐兰点点头:“恩,不过,我不会骑马。”
雍正诧异地看了看她:“身为青海台吉的女儿,居然不会骑马。”
沐兰嘟嘟嘴:“我是义女,又不是真的蒙古公主。”说完,又在心里说道,我要真是蒙古公主,你还敢这样对我?
雍正从床边拿起一封信递给沐兰:“青海台吉很关心你,请求朕好好照顾你。”沐兰接过信看起来,这信虽说是台吉写的,可是看里面的昵称和语气,也猜到一定是娘亲口述,台吉记录下来的。娘亲听说十四爷被囚禁,很担心她的安危,还问要不要让台吉来接她回青海。
沐兰叠好信,问道:“皇上,我可以回信给他吗?写好后,我一定给您过目。”
雍正挥挥手说:“去写吧,写好了我帮你改错笔字。”
沐兰听了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上次雍正突发奇想,让沐兰帮他记录一段话,结果写完后,发现很多字他都不认识。沐兰辩解说那些是简体字,却被他笑是个不会写字的白丁。
那些繁体字看到时,她倒是认识,只是让她写吧,那又是另外一回儿事了。沐兰写了一会儿,问道:“皇上,身体健康的体怎么写?”雍正拿起一张白纸,写给她看,沐兰接过去照着抄了一遍。过了一会让,沐兰又问道:“皇上,担心的担字怎么写?”
雍正无奈地抬起,对她说道:“拿来我帮你写吧,省得想起一个问一个。”沐兰将信纸递给他,谄媚地笑道:“那好吧,我娘亲接到这封信一定很高兴,这可是皇上御笔亲书!”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封信便写好了,沐兰满意地将信装进信封,又递还给雍正:“请皇上帮我送到青海台吉手中,谢谢。”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雍正说道:“我已经准许允禵和弘明的福晋去寿皇殿照顾他们了。”
沐兰低下头,摆弄着衣服上的纽扣,轻轻地“嗯”了一声。
雍正缓缓说道:“快要过年了,你去看看他吧。”
沐兰惊异地抬起头,脸色带着不可置信的喜悦,不过立即又收回了笑意,转而铺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揣摩着该用怎样的语气来说这句“谢皇上”呢?。太高兴肯定是不行的,太低落又显得不领情。
沉思了一会儿,她决定绕过这个话题,问道:“皇上过年前会去柏林寺烧香吗?让沐兰陪你去吧!”
雍正点点头:“过几天吧。”
烧香可以过几天,可是见十四爷,沐兰是一刻都等不及了。第二天一大早,便坐着马车去了寿皇殿。为了让雍正放心,让自己安心一些,她特意央求十三爷陪着她一起去。
到寿皇殿时,十四爷正在雪地上舞剑,庶福晋伊尔根觉罗在一旁抚琴。这幅画面多么熟悉,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换了个场景,换了个抚琴人。清扬婉转的琴声直上云霄,舞剑人专心致志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仿佛一点也没察觉到门口站着两个人。
站了一会儿,趁着十四爷收剑时,十三爷拍手笑道:“十四弟果然是好身手!”
十四爷转身看了看他们,讥诮地说道:“今天什么风把皇上身边的两位红人都吹到了这里。”
沐兰福了福身子:“十四爷吉祥,庶福晋吉祥!”他故意要把她当做陌生人,她也可以,她也做得到。
十四爷像浑然听不到有人在说话,轻轻地抹去剑身上的雪花。伊尔根觉罗站起身子,对着沐兰浅笑一下,轻轻地抚了抚鬓角。这是满族女子的抚鬓礼,只有对身份地位相当的人才会行这样的礼。
弘明和他的福晋完颜氏端着茶盘和点心走了出来。完颜将茶点放在亭子里,上前对十三爷和沐兰说道:“十三王爷,庶福晋去前面坐一会儿吧。喝点酒暖下身子,顺便赏下雪!”
十三爷点点头,跟着她往前走去,沐兰紧随其后。十四爷突然说道:“完颜,你叫错人了吧。这里只有一个庶福晋,我的伊尔根觉罗。十三王爷旁边那位,可是皇上的人,将来指不定是什么贵人或嫔妃。”
沐兰停住了脚步,直直地看着十四爷,一脸委屈可是又说不出话。十四爷将剑插入剑鞘,走到桌旁端起一杯茶喝起来。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沐兰一下。沐兰转身朝供奉着先皇画像的正殿走去,十三爷原本想叫住她,见允禵一脸愤恨,便将话咽了回去。
沐兰跪在殿内,默默地掉着眼泪。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她继续留在雍正身边,十四爷会若无其事像从前一样对待她。可是他的冷漠和嘲讽,让她难受,她甚至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十三爷叹了口气,对十四爷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不信你不知道沐兰对你是怎样的感情。”
十四爷抬起湿润的眼睛,问道;“你想我怎样,笑着恭喜她,祝她早日当上皇贵妃吗?”
十三爷极力解释道:“沐兰和皇上之间并未有半分逾越。皇上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完全不顾兄弟情分。”
十四爷冷笑道:“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不会。”
十三爷摇摇头,长叹一声:“你可知道,沐兰曾经为了救你,不惜顶撞皇上。最后被关进宗人府,险些发配到黑龙江去。她这一年所受的苦和委屈,绝对不比你少。你心里难过,还有弘明和你的福晋陪着你。可是她有什么?她心里的苦向谁去说?”
十四爷听了这番话,心里一阵阵抽痛,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他真宁愿四年前在青海,他没有多管闲事救下她。这样她也许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娘,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某个地方。不用担惊受怕地活着,不用委曲求全地讨好谁。
沐兰默默地擦着眼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忽然听见有人说道:“姑娘,您真是有心啊,特意来向圣祖爷请安祈福。”沐兰赶紧擦了擦脸,抬头看见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监。太监看见她,也是愣了下:“哟,我不是老眼昏花了吧!您是人还是神仙啊?”
沐兰诧异地看着他,问道:“公公,何出此言?”
老太监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像说道:“姑娘,您看您像谁。”沐兰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孝懿仁皇后的画像,乍一看确实有几分神似。沐兰扭过头,问道:“您是说我像孝懿仁皇后?”
老太监笑道:“我在宫里呆了一辈子,以前经常见到孝懿仁皇后,你跟她年轻的时候有七八分像呢。我还以为是她老人家显灵!”
沐兰心里一个激灵,难道雍正说她像一个故人,就是像这个皇后?沐兰问道:“那请问,孝懿仁皇后跟皇上有什么关系呢?”
老太监张望了下,看四下无人,低声说道:“皇上是由孝懿仁皇后带大的。皇上十二岁那年,孝懿仁皇后去世,他哭得可惨了。我敢说,他对孝懿仁皇后比对他亲额娘还亲。”
沐兰点点头,问道:“公公,怎么称呼您呢?您是负责管理寿皇殿的吗?”
老太监回道:“大家都叫我张公公,也算是寿皇殿管事的。”
沐兰从腰间取下一袋银子,递给他说道:“有劳张公公平常多照顾着十四爷一点,他若有什么需要还望您给他备齐了。若是需要银子,就差个小太监到养心殿西侧栽满梅花的院子里找我。我叫白沐兰,谢谢!”
张公公笑眯眯地接过银子,说道:“哎,姑娘天气冷,您也别跪太久了。”
沐兰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往殿外走去。她看着亭中,十四爷、伊尔根觉罗、弘明、完颜、十三爷有说有笑地喝着酒,心中升起一丝凄凉。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去过他的生命中,有没有留下一丝丝痕迹。若有一天她像一片雪花从这世界消失了,他会想起她吗?
十三爷看见沐兰站在远处,忽然对弘明说道:“听说你字写得不错,那你帮我写几副春联,我拿回家贴在书房的门上。”弘明识趣地说道:“好啊,那去我房间吧!”说罢,弘明带着完颜和十三爷离开了,伊尔根觉罗见状也退了下去。
沐兰迟疑了一会儿,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地往亭子里走去。十四爷自斟自酌地饮着酒,好像巴不得快点喝醉,这样就可以无视眼前的人。他摇了摇酒壶发现酒壶空了,正想起身拿第二壶,沐兰已经抢先拿了起来,往他酒杯里斟满了酒。
他举起酒杯,眼睛轻轻地扫过沐兰,没有过多的停留,干脆洒脱地将酒一饮而尽。沐兰看了看他松散的头发,说道:“爷,你头发散了,我帮你重新辫一下吧。”她快步走上前,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沐兰并未死心,依旧走上前,再次被他推开。这一次比上次还要用力,她跌坐在地上,手被擦破了皮。她看了一下伤口,拍去灰尘,便又爬起来,往他身后走去。他看了看她,眉头微蹙,这一次终于还是不忍心再推开她。
沐兰浅笑着,拆开他的辫子,细细地,饱含着深情地将它们重新辫起来。一个人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一个人的嘴角挂着悲哀和无奈。两个人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是躲在旁边的弘明和十三爷,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辫好辫子,沐兰走到十四爷面前。他依旧扭过头去,不看她。沐兰福了福身子:“爷,保重身子,沐兰走了。”说罢,转过身子,干脆利落地往门外走去。倒不是潇洒,只是怕被他看见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