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有一个干巴老头,靠刻小木头人为生。他吹牛说他刻的人能活起来。没有人相信他的鬼话,过来过去的人都只看他的笑话,生意自然就清淡得成天打盹儿。
那天放学,我一个人路过大树下,远远地望见老头依然在打盹儿。到他摊前的时候,我忍不住慢下了脚步,斜眼打量着他摆着的小人儿,有一个黑脸的,没等认出来李逵还是张飞,就听两声咳嗽。
我吓了一跳,那声音不像是从瘦老头喉咙里发出的,倒像是那个黑脸汉在吼人。我快步离开,刚走出两步,就听老头说:“你,掉东西了。”声音不大,但我听的真切。我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地上是空的。我有点恼怒地盯了他一眼(他眼睛都没睁开),心说,神经病,转头就想走开。
他突然从躺椅上挺直了身子,睁开了眼睛,说:“你掉魂了。”我的心咯噔一下,从没听人说过这种疯话,但那一刻好像正击中我的要害。我四周望望,无人,就没好气地说:“我掉不掉魂和你有什么关系?”“关系大了,”他干笑两声,“我能帮你招魂。”
我真想吐他一脸,一天到晚装神弄鬼,不过我转念一想,逗他两句,也少不了一斤肉,就不屑的说:“噢,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招魂?”
他从地上拿起一个黑布袋子,在里面掏了半天,拿出一块儿木头给我看,说:“谁勾走了你的魂,我就刻谁。”
绕了半天,还是想做生意,狡猾的老头。看他穷困潦倒的份上,我已经决定成全他一单的生意。不过,话不能说白了,我就拐了个弯儿说:“刻一个当然可以,如果不像,怎么办?”
“分文不收。”他早已迫不及待,捏住一把刻刀就开动手。
我急了,说:“我还没告诉你什么样,你就动手了?”
他的手没有停,脸上泛起自信的笑,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开始描述你的样子,说头发又黑又长,像瀑布,不,像绸缎。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的每次扫到我的脸上,柔柔的,痒痒的。又说你的鼻子是笔挺的,鼻尖有点内收,总觉得你要打喷嚏。还有嘴巴,虽不是樱桃小嘴,但嘴唇特红,谁都会以为你是专门抹了口红……
老头头也不抬,手飞快,眼睛全盯在手上,好像在做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根本没听我说什么。我一气之下准备砸了这段生意,转身走人。他突然喊:“一会儿就好了,走了就可惜了。”头仍是不抬。
我只好转到他的身后,探头一望,眼睛就直了——那真的是你呢,不仅长得像,就连神态也一样。
老头对小人猛地吹了几口气,木屑迷住了我的眼睛,泪水涌了出来。我连忙低头,静等眼里的木屑出来。就在这个空隙,老头已经上完了颜色,递给我。我拿在手里,一点也不沾手——他怎么做到的,我没注意。
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钱上,按规矩,一个小人十块钱。可我刚才掏口袋才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刚换了外套,现在身无分文。老头见我泪流满面地呆站着,就问怎么了。我说没带钱,他笑了,说明天给也一样,用不着哭鼻子。我也暗笑,我的眼泪根本就不是为钱而流。
笑完以后,我准备离开,他却突然拉住我的手。我紧张的不行,不是怕他非礼,是他的手太脏了,简直就是从垃圾堆里抽出来的。我向四周了瞄,想喊救命都没人。
“我在和你打个赌怎么样?”他低沉的语调像一根针把我定住了。我不再瞄别处,盯着他半天不做声。他接着说:“如果这个小人不能活起来,我就不收你一分钱。”
说完,他哈哈大笑。我趁机甩开他的脏手,一边嘀咕“神经病”,一边跑开了。
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坐在书桌前,摊开作业掩人耳目,手里却把玩着你的雕像。我越看越佩服那老头,真是鬼斧神工,把你的鼻子眼睛都刻活了。我突然想起老头说过你能活起来,这一刻我真希望他没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