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八九年的中国,注定是动荡的一年。对于外面世界所发生的一切,王风感到既新奇又遥远,但有一件事是真真切切地影响到了他,以及千万个中国家庭——中国大学开始实行收费制。
一学年学费四百三十块钱!看着入学须知,王风的父亲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只是水镇电管站的一名普通职工,一个月才六十三块钱,一大家子的人全指着他这点钱,压力之下,这个原本就少言寡语的中年汉子更加沉默了,他偷偷地把烟戒掉了,希望能节省出一些钱来。餐桌上一周一次的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取消了,但这没有关系,夏天他们有吃不完的鱼虾。水镇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这里出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有一身好水性。暑假有王风和他弟弟在家,钓鱼摸虾那是小菜一碟。在清清的河水里嬉戏玩耍,累了坐在河堤上,垂柳依依,凉风习习,耳边有鸟鸣蝉叫,王风一度希望永远活在水镇这样的夏日中。
开学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对于从没有出过县城的王风来说,告别无疑是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和他亲爱的外婆道别的时候,外婆用颤颤抖抖的手打开一块蓝布手帕,把里面不晓得积攒了多久的八十多块钱硬塞在他手里,王风再也忍不住了,压抑了几天的泪水夺眶而出。
水镇到东兴市没有直达班车,必须要从县城转车。九月一日也是王风弟弟王雷开学的日子,他比王风小两岁,也在阳县一中读书,今年读高二,两兄弟正好顺路,为了省上几块钱的车费,兄弟俩结伴上路,没有让父母亲陪同。
到了县城,王风背着被褥匆匆赶往长途汽车站,王雷拎着桶子在后面紧紧跟着。他比王风高,也更瘦,身上穿着王风读高中时的那件的确良短衫,胳膊和腰都好像少了一截,显得有点滑稽。在水镇,兄弟俩同上高中的并不多见,因为经济原因,大多数家庭都会选择让另一个孩子顶班,读中专或者招工。王雷初中毕业时家里原本是要他报中专的,但这倔强的孩子还是填了高中,而且只填了唯一的一个志愿——阳县一中。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一旦主意拿定,什么人也劝不回。
车站人很多,天热,售票大厅充满了各种味道,屋顶上几把大电扇呼呼地转着,几排长凳上被人坐着,躺着,放着行李,早已挤得满满当当,连落脚都困难。售票口只开了一个小洞,同时有五六只手伸进去,每个人都喊着不同的地名,惹得里面的售票员大发脾气,冲着外面的人吼,“挤挤挤,是不是急着去投胎?”王风看到这阵势,也顾不上斯文,伸长胳膊冲了进去,好不容易买到了票,一看座位,已是最后一排,票价三块三,王风看着都心疼。
买票,搬行李上车,穿过摆满行李的过道找座位,一切都像行军打仗。等到王风最终坐下,还来不及嘱咐弟弟几句,车却吭哧吭哧地起动了,他扒开车窗,探出头冲着招手的弟弟喊了一声,“王雷,好好读书,多给我写信。”王雷听见了,狠狠地点了点头。王风扭头坐下,唉,不争气的泪水它又流了下来。
东兴大学,门卫老李开学第一天清早就接到保卫科科长的电话,说亚市长的女儿今天要到学校报到,让他盯紧点,看到市长的二号车立刻上报。老李顿时把这件事上升到了一个政治高度,一整个上午都盯在岗哨上没有离开,只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家长川流不息,小车却没有几辆,更不用说二号车了。
到了午餐时间,迎接新生的同学大多都去了食堂,没去吃饭的也找了荫凉处去躲烈日了,校道上除了两旁迎风招展的旗帜和摆得整整齐齐的盆栽之外,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偌大的校园显得空荡荡的。
就在此刻,校对面的一个小巷子里,一辆黑色的小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如果老李在场,他一定会认出这就是让他翘首以待了一整上午的二号车。“亚菲,干嘛不让杨叔叔把车开到学校里去?”车里的宁小雨嘟着嘴,有些不高兴了,今天开学,她特意穿了双红色高跟鞋。
亚菲没有言语,只是微微一笑,推开车门,正午的阳光立刻洒满双肩,她眯着眼,张开双臂,仿佛要去拥抱即将到来的火热的生活,宁小雨被亚菲这一举动感染了,一下就忘记了刚才小小的不快。
“杨叔叔,回去吧,告诉我爸,下次回家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回去。”亚菲说完,和宁小雨一人戴一顶太阳帽,朝着东兴大学校门走去。开车的杨师傅苦笑了一下,他知道亚菲不喜张扬的个性,也就没有坚持要送她进校。
八十几公里的路程,无数次的停靠与拥堵,四个小时的颠簸,王风终于到了东兴市。背着行李拎着桶,他还没来得及瞧一眼东兴市车站的面貌,就听见有人冲着他热情地打招呼,“小兄弟,这是去哪,我送你,”定眼一看,只见一个面色黝黑,下巴上长有一颗痦子的年轻人,叼着一根烟,站在一辆带棚的三轮车前,东兴人管这种车叫叭叭叭。王风问了一句,“去东兴大学,多少钱?”痦子青年觉得生意上门了,赶紧上来帮王风搬行李,边搬边说,“走走走,到了你随便给。”王风觉得不对劲,刚想说些什么,痦子青年已把他的被褥桶子一股脑儿地搬上了车,王风也没了主意,只得随他上了车。
车开动不到五分钟,王风就看见东兴大学的招牌,车停到了距大门五米远的一棵梧桐树下,下了车,痦子青年伸手要钱,“到了,小兄弟,给钱吧,”王风问他多少钱,他一伸巴掌说,“五块。”
五块钱?从水镇到东兴市的车费总共还不到五块,王风顿时有了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只肯出一块钱,痦子青年不干,两人争执了起来。
亚菲和宁小雨刚过马路,看见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冲着一学生模样的人指指点点,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湊了上去,才听了几句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宁小雨忍不住了,说了一句,“你别欺负人好不好,从车站到这才几步路你要收五块钱?”
痦子青年正骂得高兴,见有人替王风说话,一看还是两女孩,白眼一翻,阴阳怪气地说,“哟,打抱不平的来了,怎么着,五块钱你俩出?”
“无耻,”亚菲看着他那副嘴脸,说出了迄今为止她认为最伤人的话。
“无耻?小妹妹,哥们今天五块钱不要了,你就让哥哥无耻一回行不行?”痦子青年边说边朝亚菲走过去,还准备伸手去摸她的脸。
此时的王风再也忍受不了了,脸涨得通红,攥紧拳,他猛冲了过去,一拳打在痦子青年脸上,两行鼻血顿时流了出来。
这一拳,似乎把所有人都打懵了,谁都没吱声,痦子青年一摸鼻子,满手是血,他眼露凶光,指着王风恶狠狠地说,“算你狠,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老子就不姓巴。”转身从车上抽出一根木棒,准备向王风头上砸去。
“住手!”门卫老李赶来了,手里还拎着根警棍,“巴老三,你在这里对几个学生耍什么狠?”老李守了一辈子大门,对于经常在门口揽客的叭叭叭还是很熟的,刚才的一幕他早就看见了,起初他是不想管的,叭叭叭宰客是司空见惯的事,管也管不了,只是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再不管管就要出大事了。
那个老李口中的巴老三也是条变色龙,一看见老李,又换了一副面孔,“李叔,今天这事不怪我,是这小子先动的手,你看,我这都见红了。”
“得得得,我都看见了,你欺负人家一个新生有劲吗?从车站到这,一块钱顶了天了,你好意思要五块?”老李看着巴老三,一脸的鄙夷。
这时亚菲从钱包中掏出五块钱递给巴老三,说,“五块钱给你,多的就算医药费。”
这时学生越聚越多,巴老三见占不了什么便宜,便接过钱,在学生们的哄笑声中开车走了。
王风叹了口气,弯腰去拎地上的行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对着亚菲和宁小雨轻声说了声谢谢,他这时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女孩有多美。一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一对小酒窝若隐若现,眸子灵动飞扬,仿佛灵韵都要溢了出来。另一个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儿淡淡的笑意。
鹅蛋脸的女孩对王风说,“你好,我叫宁小雨,这是我好朋友亚菲,我俩是外语系新生,今天来报到,你也是来报到的吧?”
王风这时从刚才的风波中醒过神来了,连忙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王风,也是外语系的新生。”
宁小雨“哇”地一声惊呼,“亚菲,他和我们同一个系。”说完,她看见王风行李多,就伸手去帮他拎桶子。“走,我们一起去报到吧,说不定还是同班同学。”
亚菲微笑着摇摇头,“真是个热心肠”,她心里想。看着这个清秀的男生,想想刚才他的勇敢,亚菲心底也有点好感。三个人结伴同行,一起向大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