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九年七月二十九日,阳县一中,正值盛夏午后,一丝风也没有,学生们都放了暑假,校园里静悄悄的。传达室的老丁正躺在藤椅上午休,偶尔会有气无力地将手中的蒲扇摇两下,用来驱赶几只嗡嗡乱飞的苍蝇。
“丁师傅,请问录取通知书是在这取吗?”老丁从昏睡中被人叫醒,有些不乐意了,“哪个这时候拿通知书,早干什么去了?”睁眼一看,气却消了一大半。
传达室门外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学生,一米七左右的个,单薄的身体,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嘴角边一圈小茸毛,给清秀的脸平添了几分成熟。最打眼的是脚下那双球鞋,都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还有些晃眼。他叫王风,高三142班的学生,今天是从水镇坐车过来特地来取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他在传达室门外已经站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叫醒了老丁,这时候扰人清梦,他感到很不安,两只手局促着不知往哪放才好。
老丁是个单身汉,在阳县一中传达室工作了十几年,对于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学生他是格外照顾。这帮学生经常会在他这儿讨点开水,下了晚自习偶尔还会来蹭点宵夜,老丁都会乐呵呵地答应,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于王风,老丁依稀有些印象,看见他站在烈日下满身是汗,赶紧招呼他进来。
“孩子,就剩最后一份通知书了,这是你的吗?”老丁从抽屉里翻出一封信递给王风。看着信封上自己的大名,王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连忙从口袋中掏出准考证和身份证交给老丁核查登记。
撕开信封,一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映入眼帘,通知书上“东兴大学”四个烫金大字格外醒目。这是薄薄的一张纸,王风却觉得沉甸甸的,看着老丁满脸的笑容,他想说点什么,喉头却像有东西噎住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弯下腰,深深地向老丁鞠了一躬,在他心底,这一躬,是感谢母校所有像老丁这样的人的!
拿了通知书,王风忽然很想去看看班主任,他的班主任姓黄,五十多岁,教数学,学生们私底下喊他黄老邪,烟抽得厉害,据说一天到晚点烟只用一根火柴,尤其是备课和解答学生问题的时候,一根接着一根,三年下来,人瘦得吓人。王风是班干部,几次想劝他少抽烟,却因为害怕而不敢说。这年头,不怕老师的学生都是坏孩子,而王风是连续三年的三好学生。在学校蹓跶了一圈,操场还是那个操场,只不过没有了学生,上面长满了野草,煤渣填的跑道,裂了缝的篮球板,水泥砌成的乒乓球桌以及砖头搭成的挡板,平时没少抱怨,而今天,王风怎么看都觉得亲切。
班主任的家就在高三教学楼后面的一幢平房里,房前有一块空地,黄师娘把它开垦出来做了菜地,种上葱和青菜,还在菜地上搭了架,丝瓜,豆角,葫芦之类的也就有了,墙角边还垒了个鸡窝,养了三五只鸡,有一次一只鸡还跑到王风他们的教室里,惹得班主任大发脾气,现在想想当时黄师娘的窘相,王风不禁莞尔一笑。
快到班主任家了,远远地王风看见一个人,烫着头,穿着一身花,胖胖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这是他们班宋小胖的走路姿势呀,但他没烫过头,也没穿花衣服,王风不敢认,正迟疑间,那人扭过头来看见了王风,打起了招呼,“嘿,王风,你来干吗?”果真是他,王风赶紧跑了过去。
“小胖,你来又干吗?怎么还烫头了?”王风拍着他的头问道,他俩是同桌,关系好着呢。
“别拍,别拍,刚烫的头,别给我拍散了,”宋小胖把王风的手推开,又用手捋了捋,一脸的紧张。
“你也是来看黄老邪的吧?我也刚来,他不在,铁将军把门。”宋小胖扬起另一只手,手中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水果,这证明他真是来看班主任的。
王风有些惭愧,又有些不解,他问道,“小胖,我记得你好像不大喜欢黄老师的,怎么今天还来看他?”
一听这话,宋小胖的脸一下暗了下来,“唉,哥们,不瞒你说,这次没考上,我老娘非要我读补习,我哪是块读书的料,前两天和我在广州的一个表哥说好了,去他办的一个什么加工厂打工,明天就走,黄老邪教了我三年,平时没少给他惹祸,这不要走了吗,今天来给他赔个礼,偏偏他又不在家,唉!”
看着唉声叹气的宋小胖,王风也有些于心不忍,他突然想了个办法,说道,“小胖,你把水果就放在黄老师家门口,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一张纸条也放在里面,黄老师读到了,不就明白你的一番心意了吗?”宋小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随了王风的主意,两个人又到教学楼里找了一会儿纸和笔,搞了半晌才完事。
临别之时,宋小胖用从未有过的真诚对王风说,“王风,你是我们班上的才子,在大学好好学,有朝一日发达了,说不定哥们来投奔你。”一听这话,王风鼻子有些发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了握宋小胖的手。走远了,听见宋小胖在后面喊,“下次见面,喊我的大名,我叫宋——大——成。”
王风赶到车站已是下午五点,太阳依然很毒,车站门口几个卖水果的摊贩生意清淡得很,他们也懒得吆喝。从县城到水镇的班车一天总共就两班,不巧的是,王风到车站时末班车刚开走,远远地还看得见冒烟的车屁股。懊恼之余,看看手中的通知书,王风迫切地想要父母亲分享他的喜悦,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步行回家。
这是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旅程,从县城到水镇有三十多公里,王风整整走了六个小时,在翻过最后一座山岗时,抬头望,已是繁星满天,晚风拂来,王风把汗湿的背心也脱了,****着上身说不出的凉爽。一霎间,他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都在等待他征服,所有的疲倦都烟消云散了,他大吼一声,握着拳头,重新迈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同一天,东兴市政府大院,一幢被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着的小洋楼内,亚菲正在二楼等一个电话,她的父亲,东兴市的市长,泡着一壶茶,难得悠闲地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看报,丝毫没有受到屋外没完没了的蝉声的打扰。在一楼的一间卧室里,亚菲的后妈李玉萌,市歌舞团的原当家花旦,正在午休。自从她前年嫁了亚市长,就不怎么练功跳舞了,身材慢慢地走了样,台领导也不好给她安排演出,给她挂了个办公室副主任的闲职,基本上就算是退了,她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这不,睡梦中都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亚菲迫不急待地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头就传来她的好朋友宁小雨的声音,“亚菲,我也录取了,和你上同一个专业,说不定我们还会分到同一个班。”这是整个暑假亚菲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了。一霎间,整个小楼都荡漾着女孩们快乐的笑声。宁小雨,亚菲高中三年唯一的朋友,在读高一时,亚菲的母亲因病去世,如果没有宁小雨的陪伴,亚菲的世界也许还处在黑暗之中。
放下电话,亚菲望着墙上母亲的照片,仿佛听到妈妈在轻声对她说,“菲儿,妈替你高兴着呢。”仔细瞧瞧,亚菲和母亲惊人的相似,就像是古典小说里掉下来的美人图,精致的五官,眼毛美,牙齿美,尤其是眼睛,清澈见底,只是同样的雅致从容,亚菲却多了几分青春的气息。
亚市长听见了楼上传来的笑声,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又侧耳听了一会,见没了动静,想走上楼去瞧瞧,起身到了楼梯口,想了想,又轻手轻脚地转了回来。对于女儿,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他私下里托人把宁小雨和亚菲分到了同一个班,这事他没告诉亚菲,他想让她到时拥有一份惊喜,他想让她的生活永远充满着这样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