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该是菫理山最舒服的时候了,无大雪,只偶尔从远处刮来一阵风,张牙舞爪地肆掠一番,无甚收获便怏怏撤去。
青昭仍是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修习,除了那迦和师傅,也无谁前来打扰。
那迦倚着梅树,掐算着青昭修习的时辰,预备一会儿去给她添些热茶。自花灯会过后大半个月,青昭变得沉默起来,连凤羽偶尔过来的挑衅也置之不理。她知道她是为苍梧的事忧心,但也束手无策,息婔将军早说过,陪伴她,助她做好她想做的任何事,就是她的职责。
青昭,若我说,我可以跟你分忧的,你可是愿意同我分享你的苦闷?那迦抬头望天,无语轻叹。却见苍梧那边天空出现一抹异样的红,大为吃惊,忙转身跑向青昭所在处。
到门口,见门紧掩,才记起青昭是在修习心法,不可打扰。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小青娥看到这一幕不禁觉得好笑,“多大的事能把那迦姐姐急成这样?左右青昭姐姐这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真有急事,你不妨去找找师傅,安排妥当了再告诉青昭姐姐也是不迟的。”
“跟他说有何用。”那迦有些气恼。转眼一想青昭连自己身份都能告诉师傅,同他说一下也未必没用吧。想到此,对青娥说道:“那我去道长那了,待昭儿出来了,你告诉她一声。”愈想愈急,也不耐烦慢慢走,直接施展苍梧秘术,如疾风般掠过。
守在幽若殿的小童只觉人影一闪,口还未张,那人影就飘入大殿。
那迦头也不抬,直接跪地道:“还请道长恕那迦无礼,实在是有要事需同道长商讨。”
“起来说吧,所谓何事?”流冥从榻上坐起身,难得神色凛然。
那迦起身,擦掉刚刚由于心急落的泪,定神回道:“本想直接找小姐的,可她正在修习心法,打扰不得,想到告知道长,说不定也能想出办法。”
“嗯。”流冥微微颌首,示意她继续说。
“我刚在外面的时候,看见苍梧那片天空染上了红色。”
“怎么会这么快?到了满月的时候?”流冥也是吃惊无比,心念一动,想到那个诡异的司命大人,“是不是他搞的鬼?想逼迫昭儿早日做出选择?”
那迦摇摇头,“不管怎样,司命大人不会拿苍梧的安宁开玩笑的。”
“如今……怕是不久就会有人接青昭下山了。你还是去告知她一下,让她有点准备。”流冥暗暗思索着,天生异象,那个漩涡终是要将昭儿拖进去,她能顺利度过此关才好啊。
“传令下去,这些日子山上众弟子要加紧习武,不可懈怠,更不可随意滋扰事端,违令者赶下山,剥除菫理山弟子的身份。”流冥沉声吩咐,待小童下去传令,才与那迦一起去寻青昭。
青昭刚修习完,擦掉头上的汗水,饮着青娥送来的清茶,才觉得重回人间。看着那迦与师傅一同走过来,略有些诧异,“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流冥挥手,待不相干的人退干净,才开口:“苍梧好像有些不妙,天空出现了红色。”
“啪”,青昭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脸色也白了几分,“我还差几日及笄……他们就真的,半点都不能等了麽?”
那迦上前抱住她,低语安慰,”大概是误会,可能跟你无关呢。”
青昭勉强笑道:“怎么可能,每一次天生异象,都是说天命圣女已选定,只有取圣女的三滴血来灌溉凤栖花,异象才会退,不然则国土不宁。”她侧过头,神色萧瑟的问流冥,“师傅,可是这样的?”
流冥沉重的点点头。
青昭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一把扑向流冥怀里,嚎啕大哭:“师傅我是真的不想啊,我还指望着能跟您一起仗剑走江湖呢,我这么笨,又任性又不乖,怎能用一生护苍梧安宁嘛?”
那迦也不禁暗暗落泪。天命圣女,苍梧连王上见了也得虔诚对待的人,受着苍梧民众最高的敬仰,更要用毕生血力护这片土地安宁。那时息婔将军抚摸着她的脸叹道:“孩子,你以为你是最可怜的,却不知更有人,生生被神之手截断了日后的无限可能呢。”
一时屋子里愁云惨雾,哭声不歇。
从哥哥那里偷溜出来的凤羽听着这声响,疑心她二人背着自己做了什么,趁其不备,一脚踢开门,待看见屋里的景象,傻傻杵在那里,张着嘴,惊讶地看着众人。
还是流冥最先反应过来,冷声道:“不是告诫过你吃药期间不要乱跑,注意保暖麽?你是不想好了是不是?”
凤羽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穿了斗篷,今日也不冷,是我惦记青昭姐姐,才跑过来看的。”这些时日相处,她还是知道这个看起来清俊无比的的道长并不那么好说话。
“那又是谁教你进人屋子不通报不敲门,用脚踢开的?这就是世家女子的规矩?”那迦半点不客气的驳斥道。
“我……”凤羽气红了眼,看向青昭。怎奈青昭此时两眼茫然,自是凄惶委顿,别说没有看向她,连众人刚才的对话都未曾听进去。凤羽等半晌,见众人都不怎么搭理她,才委委屈屈的离去。
“流冥拍拍青昭,示意她起身,轻声说道:“也无妨的,还没到那一步。这些日子你也不必苦练了,多走走,有什么想吃的吩咐下去,不论什么为师都给你弄到。就算是真的,也没道理将你一直拘在那宫里是也不是?到时候昭儿说去哪,我们就去哪。”
青昭听师傅如此说,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虽说还是有些苦闷,但刚才也痛快哭了,这时见师傅的衣襟都被她打湿了一大半,方觉得不好意思。
“看看你这样儿,哪家的圣女像你这样动不动哭鼻子?你呀……也就是能呆在我身边小打小闹一下,哪能担那么重的担子!”流冥见她不哭了,才松一口气,想着法打趣她。
青昭没好气的撇撇嘴,“师傅也就会欺负我!我自己出去走走,你们不用担心。”见那迦神色焦急,张嘴欲说什么,她伸出手制止,“先说好,不准偷偷跟着,我只是去散散心。”
是有些时日没有好好的看这菫理山了,往日觉得稀松平常的景象,这时看来,也别有一番感触。青昭只是信步走走,谨若殿众弟子习武的声音听在耳里,无端觉得安心。有些许阳光洒在脸上,虽说不上有多舒服,但那亮光还是让人心生暖意。走着就到了碧落崖边种植支离花处,她扫开青石上覆的雪,坐下去,眯起眼睛好好的打探这支离花。
支离花是有名的疗伤圣物,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效。当日她问师傅是不是果真如此,师傅嘲讽的笑笑,“那不过是得不到它的人在讹传罢了。”虽说如此,还是有人不畏艰险登到此处,奢望能取得一支回去。
支离花生在碧落崖上,自有其特殊之处。且不说花正处风眼,单是周遭的屏障,一不小心触动,被反弹坠入崖底,崖下的碧落水又哪里是叫的好听,吞一口嘴里,便是无法解的剧毒。看起来平凡的支离花,哪是那么容易触摸到的。
支离花色泽浅淡,几欲透明。小小的五片花瓣,叶子也生的小巧,整支不过手掌大。端得是可爱无比。
青昭微微向前俯身,想看的更清楚些,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当心!”
声音悦耳,如上好的玉石相撞,听着就让人觉得喜悦。青昭回头,见是一个白衣少年,容貌俊秀,生的和师傅一样的一双细长眼睛,眼角微微上翘,一笑就好像有花儿在里面绽放。那少年拱手道:“见姑娘一人在此,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有些花远观即好,靠的太近难免伤了自己。再说这花嘛,也无外人说的那么神奇的。”
青昭嘟囔着:“说着我好像是偷花贼似的。”还是从青石上下来,看着少年道,“你是何人?怎么到此?”
“我是随人上山办事,随意走到这里来的。”
青昭本欲不信,见少年笑得诚恳,也就点点头。
“见姑娘神色落寞,是又什么烦恼事?”那少年并不走,反而继续问她。
青昭想了想,开口道:“假若有人要给你一个东西,很多人都希望你接受,说那样对大家都好,但是你偏偏不喜欢,因为接受了它,你就会失去很多自己一直渴望的,你会如何?”
那少年疏朗的展眉笑道:“这有何难?接受便是。既然有那么多喜欢的,那肯定是不会被一些小困难吓倒,接受了又如何?会被打败吗?”
青昭听罢,顿时笑开颜,“你说的有道理,是我太急躁,没想到这一层。”
少年眨一下眼睛,“既如此,敢不敢跟我打个赌,就赌你能好好对待‘别人送你的东西’,做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
“这有何不敢!”青昭一仰脖子,大改之前的委顿低迷,骄傲的笑道,“青昭可从来不会给机会让别人看扁的!”
少年低笑,“如此便好。我叫阮非白。青昭是你的名字?可真好听。”
青昭不好意思的笑笑,用脚踢着地上散落的雪。偷眼打量这少年,说是少年,应该比她大上一两岁,身上的白衣看起来也是价值不菲,大概也是大驭国的世家子弟吧。
“那我也不多打扰了……等你做得差不多时就去江南找我,那时我不但可以听你讲你是怎么做到的,还可以……”阮非白停下不说,只是笑着看着她。
青昭只是胡乱点头,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的脸。
“一定要来啊,我等你。”
“会的。”青昭摆摆手,急匆匆的跑开。到一个大石头后,探头看身后并没有人跟过来,才拍拍胸口,右手不停的扇风,企图驱散脸上的热气。不禁暗骂自己,脸红个什么劲?人家又没有说什么出格的。不过那个赌约……她眯起眼睛,右嘴角上翘,哼着歌儿一路高兴无比的回到幽若殿。
阮非白不禁有些乐。本来只是随意走走,见这里有个姑娘做出那么危险的动作才出言制止,没料到那姑娘生的貌美不说,话语间也非常有趣,见她烦心他才会想到跟她打赌来激励她。只是不知,激励的,当真只有她麽?
摆摆手,一直跟在身侧的暗卫默不作声的出现,他微侧头低声吩咐道:“去查一下这姑娘。”
暗卫点头,道:“主子还是早些过去,耽搁太久,那边会责怪的。”许是很久没开口,他的声音有几分暗哑。
阮非白点点头,往前殿走去。
那迦回屋,乍见青昭已回来,还摆好了一桌饭菜,忙不迭的招呼她:“快来吃饭啊,都是我做的。”她将信将疑的坐下,吃一口青昭给她夹的菜,迟疑道:“小姐……你……不伤心了?”
“当然,我决定了,要好好的,才不会让人看扁!”青昭信誓旦旦的说着。
那迦才不管她怎么突然想通了,只要她开心,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也不迟疑了,大口吃着饭菜,还不住赞叹青昭做的好吃。
正吃着,青昭小声问道:“阿迦你今天都跟师傅一块儿的吧?有没有见他接见什么人?”
“嗯。有几个是大驭国来的,专程来请师傅下山,不过被师傅拒绝了。”那迦满不在乎的答着,又下意识的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青昭笑笑,“我好像看到了,就随口一问。”可不是看到了麽,还跟人家说半天的话,定了赌约。
“那中间有个少年长得可好看了,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偷偷去看看,应该能看到他们下山。”那迦偷笑着,用胳膊捅捅青昭,“怎样,答不答应?”
青昭忍住心里泛上的喜意,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饭后二人趁人不备,偷偷跑到前殿,果然看见一个老者正带着阮非白和师傅拱手告别,阮非白仍是站在一旁温润的笑着,殿里的青娥小声议论,他只是注视着流冥,没有乱看一眼。青昭不免有些失望,还是忍不住探出头看他。许是感应了什么,阮非白突然侧过脸,正对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那迦这时倒是觉得不好意思,一下子蹲在青昭身后,拽着她的裙摆就是不松开。青昭啪的打她一下,眼角直抽,还对着阮非白露出得体的笑。
果然见阮非白乐的眯起眼睛,小心的从衣袖下探出手,冲她摆了几下。
她这才不管那迦那只恼人的手,只是藏好身形,默默看着他转身远去。不知怎么的突然对江南暮雨小桥流水向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