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何斯巧
东南小镇的春天最婉约。
城郊有一片宽阔的场地,那是宁南侯府的马场,供宁南侯府游玩。
马场两旁的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垂柳,暮春时节柳絮纷飞,满地的软香碎蕊。马场的四周,则种上了各种树木:古老的银杏,高大的泡桐,宽阔的香椿。
而我最喜欢的,却是回马场的那条路。
刚刚懂事的时候,我常常不能理解自己的身份,为何我身在侯府,是侯府人人尊重的小姐,母亲却总说我地位低微,将来唯有攀上好的姻亲,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宁南侯府的小姐,为何地位会低微?
长大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了。
宁南侯是我父亲的义女。准确地说,她是我父亲儿子的弃妇。
母亲常常不理解父亲,为何不去投靠我的哥哥。哥哥官居一品,在京都地位非常, 而且很孝顺,我们去了京都,将来父亲的庶子庶女们也有更好的前途,父亲的身份也更加尊贵。
在宁南侯府,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牵强攀附罢了。
我却懂得父亲。
他是舍不得候主难过。候主没有亲人,她把父亲当成自己的亲爹,倘若父亲带着我们走了,宁南侯一定会伤心的。
父亲对我娘的感情很平淡,却是极爱我的。我常常弹琴给他听,他总是笑呵呵的,然后偷偷跟我说:斯巧,你比影儿弹得好听……
影儿是春雨姨娘的女儿,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然后我们父女便偷偷笑了起来,这种感觉很温暖很窝心。我很喜欢父亲对待生活的态度:得到了便感恩,得不到亦不强求。母亲便没有这样的肚量,她总是什么都想争,什么都要攀比。
如此,真的好累,我很害怕母亲,她有时对我的苛求让我无所适从。她常常会指着我的额头骂:你怎么这样没用,你看看影儿……候主对影儿也好,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怎么一点都不像我……
等母亲走后,奶娘会哄我,说父亲和候主都很喜欢我,我弹琴唱歌、针织女红都比影儿强多了,只是不愿意去跟影儿争高下罢了。奶娘说,姑娘家这样平淡最好,什么都争,变得面目狰狞。
我很喜欢奶娘,她说话的模样让我心中很舒服。
所以,我不喜欢争。
府上的人都说影儿小姐的琴艺歌喉是如何好,针织女红是如何出色,我总是笑笑。丫鬟们替我不平,说我的都比影儿好,却总是不表现出来,让影儿夺了风头。
我在一旁拿着书看,任由她们抱怨。
争是没有用的。我听过影儿弹琴,她的手指天生不如我的灵巧;我亦听过她唱歌,她的嗓音天生不如我的绵长,所以,争气是没有用的,这些都是天生的,老天爷一早便注定了的。
那时,我虽然一直被影儿的光环笼罩,却很开心。父亲疼我,奶娘亦疼我,母亲虽然常常骂我,心中却是极度疼爱我的。所以,我过得很开心。
直到十五岁那年遇到了他,我的生活才开始变了模样。
第一次遇到他,是跟苕华、影儿去马场的路上。那时刚刚下过三天暴雨,马场的路被冲垮了,我们并不知道。驾车而去,走到一半的时候马车就慢了下来,然后就彻底不动了。
马车深陷在泥坑里。
苕华十四岁,着男子装扮,跟野小子一样,撸起袖子便要下去推车,吓得车夫连忙阻止她:“大小姐,这满地都是污泥,你下车的话,这一身的衣衫就毁了……”
苕华执拗不过,只好坐在车上等。
从马场里出来三四个青年的公子,他们都是宁南侯的亲近人家的孩子,才能到马场玩。
斯巧盯着他们看,脸都红破了。我却随眼一扫,兴致阑珊。不过是些纨绔子弟,多半是依仗祖业,没有真本事。
但是我看到了他,目光一触,仿佛心底被撞了一下。他是凌府的大公子凌置,候主表妹的儿子,经常到府上来玩。不管是文采还是武艺,都是东南一带世家公子中的佼佼者。
平日里偷偷瞧过几次,对于他的名头,也是听说而来。这是第一次正面看到他,突然感觉他的眼眸深邃,那抹亮色仿佛摄入了自己的心。
但是稍微镇定,我便发觉,他的目光不是因为我而明亮。他的双眸,紧紧盯着一旁的苕华,情愫一丝丝涌现,遮掩不住。
我的心是失落的。
那群世家公子,很想讨好苕华,却有怕弄脏了自己华丽的美服,纷纷让跟着得到小厮过来帮忙推车,唯有凌置把衣襟系在腰间,亲自帮着推。他力气很大,车子顺利出了泥泞,他也弄了一身的泥水。
虽然很狼狈,但是他笑起来的模样,依旧是十分的俊美,比那些干净的公子爷都要英俊。
他冲苕华笑。苕华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却故意不理他。
那个瞬间,我觉得有些失落。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争取一点什么。
但是心中把自己和苕华一对比,想争取的心又冷了。苕华有倾国倾城的美貌,而我的长相很普通;苕华有权倾东南的母亲,而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农夫;苕华活泼可爱,我的性子有些沉闷。
虽然我弹一手好琴,嗓子很漂亮,但是能如何?
想到这里,我便独自苦笑。
真正和他说上话的,亦是在这条去马场的道路上。有一次去骑马,苕华非要拉上我和影儿、临水哥哥陪同,还有其他的男男女女,浩浩荡荡一行人。苕华与影儿都喜欢热闹,我却最害怕这样的场景,人很多,让我觉得很疲惫。
最终我还是扫兴了,半场便说要回去。
苕华与镇南侯世子霍子炎玩的很开心,凌置在一旁情绪有些失落。我说要回去,他便道:“我送斯巧小姐……”
我知道他不是因为我,但是心中却是万分的高兴。那一日的阳光很好,我和我的大丫鬟碧笙坐在马车里,想着外面是他在驾车,便撩起车帘来瞧。他的身影融在日光中,带着淡淡的温润。
直到碧笙说:小姐,你一个人在傻笑什么?
我才知道自己失态了。
那个下午,我们一个在马车里,一个在马车外,却是我们最近的距离。也是因为这个,我爱上了去马场的路。
时常在侯府碰到,我每次都会紧张,他亦只是淡淡点头,道声好,便过去了。他是个正派的人,平日里不会多看女眷一眼,除了苕华,他的眼睛里似乎容不下旁人的。
我的目光总是跟随他的身影,就连奶娘和大丫鬟碧笙都发觉了。奶娘和碧笙都对我说:小姐,千万断了这个念头,凌府的大公子是咱们老爷的外孙,亦是我的晚辈。况且我是庶女,凌府的夫人张珍珍眼界高,心气更高,怕是看不出上我。
我知道,但是欲罢不能。
候主给我和影儿姐姐议亲,我一瞬间惊慌失措。我不想嫁人,我只想留在侯府,可以偶然看到凌置的身影,哪怕走不进他的生活,我亦是快乐的。
候主偷偷跟我说,衢州知府的大公子便是上元节时那位我弹琴时吹箫伴奏的公子,他想得我为妻。
我委婉告诉了候主,我不喜欢衢州知府家的那位大公子。候主便没有多说什么。
半个月过后,衢州知府家正式提亲,定的是影儿。影儿很开心,对那个大公子很满意。
只有我和候主知道这件事。我原先对候主没有太多的感情,只是觉得她是这个家的主人。但是这件事过后,我心中很感激她,是她成全了我追求幸福的资格。倘若她把衢州知府家大公子爱慕我的事情告诉了我娘,只怕往后的事情,便由不得我做主。
为了感谢她,我特意做了一双鞋给她。
候主拿到我的鞋,非常惊讶,仔细看了半天才说道:“斯巧,原来这样的刺绣是出自你的手?丫鬟们都说是影儿……”
我笑了笑。
候主也懂了,拉住我的手,心疼道:“斯巧,你是个好姑娘。”
可是,我追求幸福的资格,终究还是被人剥夺了。
初三那天,我知道凌置被苕华刺伤,亦知道蒋国老的孙女——那个地位尊贵,容貌绝色的小姐伴随凌置身边照顾,我连上前的机会都不曾有,心中郁结难解,又想起母亲的刁难,便唱了一首诗歌。
不成想遇到了霍子衿。
当时我以为,不过是一场偶遇,不过是一次失态的尴尬,殊不知这便是我人生的开端。
第一面见到霍子衿,虽然很慌乱,我却也知道,他不会是我心悦的男人。他的脸庞很坚毅,带着男子的刚强与坚硬,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微薄的唇瓣微微上翘。
不像凌置那般温润中带着淡淡的清冽,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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