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放开宋方,到墙边拾起自己的佩刀插回刀鞘,走回宋方身边表情严肃地说:“大人,方才若是吉祥慢了一着,这刀子可就得刺进他身子里了。大人即使再生气,也不该如此莽撞,若是伤着吉祥可如何是好?”
宋方回过头朝书斋走去:“此等孽子,倒是死了干净!留着净丢人现眼!”
林风赶上两步:“大人,吉祥确有过错,但大人如此愤怒,又岂是单单因吉祥而起?”
二人走到屋檐之下的阴影里,林风上前一步推开书斋房门侧身退到一边让宋方先行。宋方在门前停下脚步,重重地叹息道:“我又何尝不清楚那个逆子今日只是作了我出气的靶子而已,只是林风,近来各种事端,千头万绪,我已心力交瘁,这个逆子不仅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反倒处处拖我后腿,这真是,真是冤孽呵!”
宋方的眼神黯淡,嘴角耷拉着,脸颊因为天气炎热和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林风见状心有不忍,扶着他进入屋内说道:“林风不知尊卑说了多余的话,大人莫怪。”
宋方转身握住林风的手,林风感觉到他手心里满是汗水,他看向林风的眼神变得清亮了些:“你我兄弟之间,何须谈到尊卑?当年在后宛城山中,我一家老小遭遇剪径强人,若不是林风你恰巧路过舍命相救,为兄一门安得有命在此。”
“大人,当年区区小事,您切莫再提。倒是林风父女,当年遭难流落江湖,无依无靠,若不蒙大人收留,真不知如今光景该如何凄凉不堪。”
宋方放开林风的手,缓缓踱步到书案后的椅子里坐下,目光望向敞开的门外在阳光下闪着光的茂盛植物:“林风你武艺卓越,更兼品性淳良,无论到哪里都能谋得一席之地。你家倩儿亦乖巧懂事,更习得一身精熟武艺,无论谁看了也挑不出一丝儿毛病。”说着宋方突然苦笑了一下,“想当年,我还反对你教倩儿习武来着。还跟你说什么体面人家的女儿习什么武艺,搞得女儿家行为粗鲁,举止不雅。非要你将倩儿交给府里的徐妈妈照管,不曾想这徐妈妈表面正常,实则早就因为贱内过世受刺激过大而不正常了。都是因为我白白让倩儿遭了几年的罪。可倩儿天性乖巧,遭此磨难却丝毫未让她偏离正道。反观吉祥,实在是不成器。当初为他定下谷太师千金的亲事,便是为了在困境下能让他多一份依靠,可谁曾想竟被他自个儿给搅黄了。倒是倩儿,处处让人省心。”
“我父女二人得大人眷顾,自来便寄居府上,倩儿若是有一星半点儿值得大人称赞的好处,那也是大人府上调教得好。”
宋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挫败感当中,叹着气道:“当初在后宛城遇袭,贱内受惊过度,回京不久便撒手西去。我也是可怜吉祥这孩子自幼丧母,从小对他难免骄纵些,没想到却得了这么个结果。”
林风转身关上房门转过身对着宋方道:“大人,切不可妄自菲薄,无论是您还是吉祥,来日方长啊。”
关上的房门将刺眼的阳光挡在了外面,突然暗下来的光线让宋方适应了好一阵才重新看清林风的脸,他苦笑一阵:“并非是我妄自菲薄,林风你想想我哪里还有来日。”他抬手缓慢地挥了两下制止住林风即将出口的争辩,“想我宋氏一门,三朝为官,先祖皆为朝廷肱骨。宋方不才,虽是仰仗家族荣光才忝居高位。但为官半生,亦敢保证半点不曾辜负了朝廷恩德、先祖庇佑。不曾想,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说着宋方烦躁地摆摆手,似乎是想驱散围绕在他眼前的什么东西,语气也不禁激动起来,“那后宛城偏远荒僻,既非边关要塞,亦非商路重镇,群山环绕,并无大道可达。至此不毛之地,与贬官发配有何区别。”
林风不知该说些什么,在书案前相对摆放着的两排椅子中最靠近宋方的一把上坐下,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头侧向一边默默地看着宋方。
宋方双手撑住书案的边缘,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屋顶。近来府中多事,下人也开始懈怠,在宋方视线所及之处,漆成大红色的屋梁已积了不少灰尘,从屋梁空隙间能看到瓦片下也已结上了不少蛛网。这看似规整气派的房间,早已在暗中显现出颓废衰败的迹象。宋府的命运,自己的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宋方叹息着闭上了眼睛,愤怒慢慢化作一股深入肌肤的刺痛,在全身缓缓蔓延开。纵然屋内空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闷热起来,宋方却感觉到一股恶寒直透胸间,让他忍不住想颤抖。
“大人,”林风坐直了身子,“或许,咱们可以另想办法。”
宋方睁开眼睛,依旧盯着屋顶:“还有何办法可想?就连我这条命也是搬出了宋妃娘娘才捡回来的,此时怕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了。”
林风垂下头:“一切都是林风自作主张。林风想娘娘与大人一母同胞,自来感情深厚,若是娘娘在天有灵,自然不愿看到大人遭难。林风深知大人不愿娘娘不安,但事关大人生死,林风也不得不为之了。”
宋方坐起来,双手重新放回书案之上:“林风你这是哪里的话。全仗你的安排,圣上才会念着宋妃娘娘往日的好处以及娘娘难产而亡的惨痛而对我动了恻隐之心,否则那道要我性命的圣旨怕是已经昭告天下了。怨只怨我这等无用之人,还要打扰已经仙去之人的清静,才能保住这条贱命。”
宋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林风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对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半晌,宋方擦了一把脸,不知抹掉的汗水还是泪水,无力地说道:“林风你无须自责,倒是我应该愧疚才对。林风你已身居要职,以你素来耿直的性子,为着我去买通圣上身边的太监,让他在圣上身边的小事上作文章,以此来唤起圣上对娘娘的眷念之情,如此玩弄心计,是何等为难之事。而且,”宋方的脸上突然间写满了悲伤,“林风你是为何要向圣上请旨陪我一同离京啊,这件事本与你无任何牵扯,你为何要这么做?那后宛城,便是当年林风你救下我一家老小之地,你该清楚那是如何偏僻之处啊。”
“人总是有些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的。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稀有珍贵才重要,而是对你很重要所以才稀有珍贵。林风愿意舍弃原则、性命守护之物,才是林风心中至宝。至于那些旁人看来被林风舍弃之物,于林风而言犹如草芥一般不足挂齿。”林风说这话时语气很轻,眼睛看着宋方的方向,视线却仿佛穿过了宋方的身子,轻飘飘地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好一会儿之后,林风才似回过心神,顿了顿接着说道:“大人对林风父女有大恩,林风生是宋家的人,死亦是宋家的鬼。不要说区区一介御前侍卫总领,林风就算做到天大的官,也是宋家的人。自家的难,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宋方长叹一声:“想我宋府风光百年,一朝落难。此时此刻,也只有林风你一人还敢与我宋府有所瓜葛。”
林风正色道:“大人,不是敢不敢,林风说过,咱们是一家人。”
“也罢也罢,”宋方站起身来,感激地看着林风,“就当是归隐田园,哪怕那后宛城苦寒酷热偏远蛮荒,只要一家人在起,什么事都能面对,日子总能过下去。”
林风也站起身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扭头看向关闭的大门。
大门上半部分细密的雕花间有丝丝缕缕的阳光洒进来,灰尘在长长的光柱里翻滚着,像是血液在剧烈地沸腾。从光线昏暗的室内看过去,仿佛能透过大门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一片灿烂耀眼的阳光。那光线仿佛带着魔力,引诱着人去推开那扇门。即使那片阳光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象,即使在那门后发光发热的是能将人灵魂炙烤成灰烬的熔岩,也想看一眼。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么事都能面对,日子总能过下去。林风眯起被明亮的光线刺痛的眼睛,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一般,不断地在心里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