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和书从来没将与沈烟过于亲近的抹布放在眼里,不外乎就是因为抹布丑陋的外貌。所以当模样俊美的少年郎“宋吉祥”突然出现后,已过不惑之年的许和书嘴上虽然不曾说过什么,心底里到底还是不那么痛快,总感觉像是仓促间囫囵吞下了一口从没吃过的食物,直到那东西滑落到了嗓子眼儿才觉得味道不对,可这时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正在他为此忧愁不已之时,竟然又得知这个所谓的“宋吉祥”就是从不曾落入他眼里的那个抹布。一时之间,许和书竟不知该作何感想,然而还不等他为自己纷乱的思绪理出一个头绪来,万家楼便出了事。他也从一派掌门之位上跌落下来,一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这种时候,就算是如许和书一般不甚理事也无任何雄心谋略之人,也自没空去忧虑自己的家事了。
不过眼下既然目标已定,一行人虽然拖拖拉拉,可到底还是朝着天星山的方向移动了起来。许和书并不是一个擅长未雨绸缪的人,更不具备一派掌门人应有的深谋远虑,甚至,连师门被灭之人应有的那股血勇也无法在他身上找到分毫。相反地,一旦眼前之事有了定论,他便像一个只管在田里种下了麦苗的懒惰农夫一样,什么也不再多想,扛着锄头便折返回破旧的茅草屋睡大觉了。如同那懒惰农夫不在农田上多用半点儿心思只想着秋日收获满仓,甚至因为只想着这个而不顾茅屋破旧早已不堪风雨了一样,许和书眼见得众人开始向天星山行进,想当然地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哪里还肯多花半点儿心思去操心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之事。这么一闲下来,他的念头自然又转回到了自己那位年轻貌美的娇妻身上。
从前抹布丑陋时,许和书从来不曾想过这些事情分毫。毕竟,无论他与沈烟如何亲密,他们两个一个如同天上的云朵,一个却如同地上的烂泥,连将他们放在一起说一说也会觉得那是对对方的侮辱或是奚落。可既然抹布已经脱掉了那层丑陋的外壳,似乎也就敲掉了他与沈烟之间隔着的那堵墙。就是许和书认为自己会被那堵塌下来的墙给压住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在自己眼前成双成对之时,沈烟倒是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
这是许和书始料未及的,他原本以为沈烟会很高兴得知陪伴自己身边的人终于摆脱了惹人厌恶的外貌。可不曾想到的是,她竟是比自己更厌恶这件事。若是自己对抹布的感觉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口不合口味的食物,那沈烟给人的感觉便是她似乎被人割了喉咙。
然而对于许和书暗暗的沾沾自喜,将父亲所有小心思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的许燕佳却不以为然。她虽然不清楚内情,可她从来就不曾相信过沈烟是自愿嫁给一把年纪的许和书。之前许燕佳曾经暗自疑心过她是为了万家楼掌门夫人这个位置这才委身下嫁,不过在后来的接触中,虽然许燕佳更加肯定了之前这个女人不是好人的想法,可凭她的心气,是不会为这虚名下嫁的。不过眼下,这些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许燕佳已经看清了,沈烟这个女人的心思,全部都扑在那个叫宋吉祥的死人身上。正因为如此,抹布顶了那个死人的脸皮这件事才让沈烟如此崩溃,可笑自己那个没脑子的父亲,竟然没从中看出点儿明堂来。
不过到了眼下的境地,许燕佳也懒得再在这件事上纠结了。她不是许和书,虽然厌恶沈烟,却更在意自己的家。许和书虽然也因为万家楼遭遇灭顶之灾而苦恼不已,可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一转眼间有另外的事情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的念头便随之转移了过去,仿佛就没有了万家楼这回事。当看到父亲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沈烟身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许燕佳怒于不争的同时,更多地开始变得有些羡慕起他来。她也想像他一样,只看着一个人,只听着一个人,跟着他转动,心无旁骛。可她不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人模糊不清的背影上,可眼里大片大片的空间里还充斥着万家楼燃起的冲天大火。她的耳朵里有那个人冰冷冷的声音,可仍然还有大火里那些熟悉的人或悲惨或愤怒的号叫声。她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做到在与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是告别之际如此平静的,不过想想看,或许父亲看着自己也会有如此的疑问。她无法描述出自己此时心中的感受,不是愤怒,不是失望,也不是伤心。她只是急切,像那夜的火烧着了她的头发,她想跑起来,飞快地跑起来。至于要向哪里跑,跑到哪里才是尽头,她通通不知道,此刻也不想知道。哪怕终点并不是她暗暗期望的一池清泉能够扑灭她头上她心上的烈火,而是一股来自地狱的烈焰,她仍然不想停下。相反地,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她反而更加迫切地想要到达终点。雄雄烈火,将所有东西烧得一干二净也好。
而像个幽灵一样的沈烟,此时若果真如同一个幽灵一般如烟如雾无形无质能让人一眼看进心里,想必许家父女定会吃惊不小。因为若是如此,他们就会发现,向来与许燕佳势同水火的这位后娘,此时心中所想,竟与年纪相近的继女几乎如出一辙。
世间所有人轻视她、侮蔑她,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在她沈烟的心中,除了宋吉祥,其余芸芸众生,不过都是一样的皮囊而已。唯独只多一个人,林倩儿。那个女子曾经拥有的尊贵身份清白家世,虽然在外人看来也许是沈烟最应该羡慕嫉妒的,可她却连多看一眼也觉得费力气。她在意的,仅仅是那个女子拥有的陪伴在宋吉祥身边的权利,更是她从来不会有的对于拥有宋吉祥的自信与理所当然的气度。可后来她才知道,所有这一切,原本都不属于林倩儿,她林倩儿拥有的这一切也全都是她偷来的。一个沦落风尘的柔弱女子与一个出身不明的卑贱替身,哪一个更高贵,哪一个才配呆在宋吉祥的身边,沈烟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自己。她从不承认自卑,并不是因为虚弱的自尊心,而是她从来就不曾因自己的一路努力而走出来的路感到自惭形秽。反倒是对于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林倩儿,她从心底里对其感到无限的鄙夷。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若非机缘巧合,说不定她只是一个终日与鸡鸭田地为伴的乡野粗鄙农妇,守着破旧的茅屋和与她一样蠢笨的男人以有一大群更加蠢笨的孩子度日。当不知道这些的时候,沈烟尚能以命数劝慰自己宽心。然而当真相最终被揭露的时候,沈烟觉得自己委屈得快要死掉了。她开始一遍遍地想像,若是没有林倩儿这个绊脚石自己与宋吉祥该是如何光景。及至抹布顶着宋吉祥的脸皮回来后,她虽然厌恶这个丑陋的奴仆顶了宋吉祥的模样,每多看他一眼便加深一分将其撕碎的冲动,可相比于让林倩儿感到难过,她便什么都能忍下了。然而,造化弄人,她的得意并没能维持多久,真正的事实被揭开,宋吉祥惨死的真相像一把她手里握着的刀,她本以为她握着刀柄刺向他人,可低头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捏着刀刃,那让她无比兴奋的殷红滚烫的鲜血,哪里是林倩儿的,分明就是自自己被割破的手掌中汩汩涌出的。相比起对欺骗了自己的抹布的怨恨,沈烟更加怨恨的是令自己走进入此境地的林倩儿,还有就是一步一步走出了现实的自己。宋吉祥已经死了,她的心也死了,她抓破了抹布偷来的宋吉祥的脸,就像抓碎了自己的心。她无法原谅自己利用已经死去的宋吉祥去刺激林倩儿,甚于怨恨令她做出这一举动的林倩儿。而更加让她无法原谅自己的是,自己竟然在应当怨恨在万家楼大火中将自己救出的许和书时,竟萌生了一丝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她不认为自己应当活着,也不认为抹布应当活着,更不认为自以为是的许家父女应当活着。可更糟糕的是,由此她也发现了自己根本没有勇气以死来抵销自己的罪过解脱自己的痛苦。她盼着天上能降下锋利刀刃,地上能生出尖锐的矛钩,风里能吹来焚身的烈火,雨里能夹带蚀骨的剧毒。她行尸走肉般地等待着自己的终点,至于由谁带着她走向终点,她却一点儿也不再关心了。
与这些急于奔向终点的人不同,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的李临风与楚秀,心中所想着的,却是起点。
李临风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眼下的地步。这倒并不是说他惊讶于龙川的处心积虑以及由这个他从没放在心上的小子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些变故于身处其间的人来讲,或是灭顶之灾,或是喜从天降,而对李临风来讲,却不过是于静室中听风雨,于暖庐中观霜雪。他从来不没有在意过天星山、万家楼,而至于那些人的生生死死,更是与他丝毫不相瓜葛。惟一能动摇他心神的,除了一生心心念念的妻女,便是那一声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婴孩啼哭。他像是梦里一般,不受控制地做了许多原本不该由他做的事。而在那场梦里,他的僵硬心被一只陌生的手攫住,一下一下地捶打之下,他一点一点地记起了曾经偶尔有过的一阵阵柔软与疼痛。他觉得自己像是中了毒一样,陷进了昏睡中无法醒来,虽然心里自己的另一个声音一直在叫嚷着自己赶快醒来,可一只手却拼命地捂着那张嘴让它发出不声音来。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体里,他觉得自己又快要被撕扯成两半了。不过就在他认为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之时,凭空跳出来的陆寻裕却救了他。从心底来说,他不喜欢陆寻裕,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没什么用,实际上更没什么用。在他心里,陆寻裕是绝对配不上林倩儿的。不过事已至此,林倩儿似乎也知道了所有真相,那自己哪里还有立场对她的选择指手画脚。不过陆寻裕出现仍然没能让李临风说服自己将倾斜向林倩儿的那一半自己收回来,最终还是林倩儿自己帮他做了这个决定。当苏木带着林倩儿掳走了楚月的消息时,他嘴上说着不相信的话,可心里却莫名地产生了一股轻松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比他打了人家一巴掌,正自苦恼着如何向人家道歉之际,对方竟然反手还了他两巴掌。这下子,他不仅可以大大方方地还一巴掌给对方,还可以让自己与对方打个平手互不相欠了。李临风渐渐放松下来,就要裂成两半的自己重新合二为一,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楚秀对李临风表现出来的决心感到很满意,不过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有些担心。毕竟,自己从来不曾在李临风面前真正得意过,就算当年他取代其成为了夫人的伴侣,他也从来不曾真的认为自己拥有了那个女子。而眼下,他终于有了拥有她的感觉,而李临风则成了被排除在外的人,他压抑着将所有一切全盘托出的欲望,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到了李临风自己发现这一点。他等得无比心焦,却无比兴奋,简直忍不住要开怀大笑了。
而这时在楚家庄园,越过了荷塘并已经走完了通往庄园前道路的龙川一行人,毫无戒心地敲开了楚家庄园的大门,却不料提前将楚秀为李临风准备的“礼物”给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