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临风早就忘了楚秀的本名叫什么。楚秀知道这一点的时候,虽然漫不经心地说着“就叫我楚秀好了,反正我也快忘了我原本叫什么了”,但其实心里还是多少有点失落。毕竟,在他心里,李临风这么些年来,该是将自己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日日夜夜念叨铭记着。可这个被夺走了妻子女儿的人,竟然如此轻飘飘地就将自己给忘了。这让楚秀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偷了人家至宝的小贼,到头来却发现所偷之物根本一文不值。
李临风似是看出了楚秀的心思,黑着脸说道:“我不把你放在眼里,是因为你不配被我放在眼里,却不是我不在乎我的妻女。”
五大三粗的楚秀像个姑娘似地涨红了脸抗议道:“小月她也是我的女儿!”
李临风瞥了楚秀一眼,看着他已渐渐染上风霜的面孔,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愣头愣脑一心爱慕着楚楚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做的傻大个。只是眼下,这个感情单纯丰富的人,全心全意爱护的对象发生的改变而已。
“若非如此,我也断不会与你为伍。”李临风说出这样的话,于他自己来讲,已是难得的妥协。
不过,自来不擅长察言观色的楚秀却没听出对方话里的肯定部分,只钻进了这话语里骄傲的语气里了,顿时生出满心的不悦,扭了扭脖子,再动了动手腕,很傻气地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强势:“与我为伍可绝不会辱没于你,你该清楚,我这一身功夫可是你们这些习武之人百年修炼也求不来的。”
此刻他们二人正坐在一间小酒店二楼临窗的位置上,李临风把玩着手中空空的白瓷酒杯,眼睛看向窗下拥挤繁忙的大街,冷冷笑道:“你那通过邪门歪道得来的内力,配上本就不精熟又过于荒废的招式,当真是天下第一大浪费。”
“哼!”楚秀不以为然,“你这是嫉妒。”说着他也循着李临风的视线看向窗下的大街,斜着眼睛看了李临风一眼后看街边一个拄着稻草束卖糖葫芦的小贩,将一只手搭在了窗台上,朝着那小贩所在的方向一指。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之声,只见与那小贩齐头高的稻草束突然变幻成了一团红色的光。呆若木鸡的小贩和与他离得近的几个行人、商贩的身上、脸上,全都沾满的黏糊糊的糖渍还有山楂碎。不知是谁头一个反应过来大嚷了一声,以糖葫芦小贩为中心的一个小圈子突然间就炸开了锅。好一阵喧嚣、忙乱之后,这场莫名其妙的糖葫芦爆炸骚乱才渐渐平息了下来。街道中的热闹气氛重新又覆盖了这一小块方才还紧张慌乱的地方,人来人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楚秀直等到一切平息后,见李临风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终于忍不住说道:“怎么样,你能做到吗?”
李临风收回视线落在眼前桌上层层叠叠摞起来的盘子以及盘子里盛的菜肴上,很是无奈地叹了一气又抬头看着楚秀道:“不能。”
楚秀显得很得意,拿起筷子夹了离他最近的盘子里的一块不知什么东西放进嘴里。辛辣的味道在他的舌头上绽开,眼泪顿时涌入了眼眶。他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盯着自己看的李临风,硬生生将原本想吐出来的食物给咽了下去,死命地闭紧了嘴忍住将舌头伸出来透透空气的冲动。可越是这么忍着,被关在口腔中的刺激味道越是挥之不去,在他的嘴里到处乱蹿,最后竟钻进了鼻子里,惹得他不住地打起喷嚏,鼻涕口水喷了一桌子。
李临风往后缩了缩身子,一脸的嫌弃。楚秀一边在怀里掏手帕一边暗自庆幸自己这时已经泪眼朦胧根本看不清对方正在如何鄙视自己。
闻声而来的店小二见楚秀呛得厉害,殷勤地端来了凉水。一边递与他喝下,一边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扯开了当作扇子在他脸颊边上下左右来回扇着风关切地问道:“客官可好些了”
楚秀掏了半天没掏到手帕,随手便将店小二手里的毛巾给扯了过来,捂着鼻子重重地擤了起来。
“客官,”店小二想夺回毛巾却晚了一步,正准备向对方解释这是擦桌子用的,眼见得对方拿去使捂在了口鼻之处,只得立马换了说法,“客官想必远到而来,尚不习惯我们海城的饮食吧?”
楚秀将毛巾丢回桌上,正色道:“我只是不小心呛到了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那客官请慢用,小的这就先告退了。”店小二见楚秀像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倒霉鬼,为免自讨没趣,毛巾也顾不上要回来了,赶紧作个揖“等等等”跑下楼去了。
“先前在天星山时,因你鲁莽行事差点儿露了你我行藏。眼下你又如此草率行事,你若再如此,我定会甩掉你自己去找小月。”李临风抄起双手在胸前,往后挪了挪椅子,看起来是不愿再动筷子了。
楚秀此时虽然觉得丢脸,却不肯认输,李临风一说完他便抢着分辩道:“我不过是被呛到了而已,你何以如此大惊小怪,甚至说出要分道扬镳的话来。莫不是你一早便想甩开我独个去找小月?我告诉你,做人可不能像你这样!若不是我找到你向你通报了消息,你现在不知仍在哪个肮脏酒馆里醉生梦死苟且偷生呢!”
李临风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楚秀,朝着窗外偏了偏脑袋说道:“这里是海城,天星山和万家楼的地界,大街上保不准正有两方的弟子路过。你那一招天女散糖葫芦好看是好看,但若是被这两家的弟子看到,你认为他们会傻到看不出来此处正隐藏着一个高手吗?若得了这样的信,天星山和万家楼找上门来又该如何?你我就算是盖世神功,也不足以抵挡人家一派之合力。再者说了,小月此时身在何处眼下尚无明确线索,咱们此来便是探查这一点。若是什么还没查便与人动起了手将争斗摆到了明面上,咱们还怎么查?”
李临风一席话说得楚秀哑口无言,本就通红的脸颊又更红了几分。
好半天的沉默后,见李临风不再继续就这个问题责备自己,楚秀便知道对方的怒气已然消退了大半。于是便又献起了殷勤,站起身来给对方碗里连连夹了好大几夹菜肴,热切地劝着对方多吃一点儿。
李临风看着碗里快堆不下的菜肴,纵然上头没喷上楚秀的口水鼻涕他也拿不起筷子。就像窗口飘进来的过路人说话的口音,风里夹带而来的植物泥土味道,甚至远处河流中船舶破开水面发出的声响,这一切与其它地方听到的、闻到的都并不一样,而是通通都带着旧日故地的印记。
李临风放下双手撑在椅子边缘,并没读过多少书的他想起宋方偶尔会说起的一个词,近乡情怯。
恐怕这就是吧。
李临风看向窗外,人流熙熙攘攘,从窗下不断掠过,没人会留下痕迹,所以看起来似乎没有人曾经来过。